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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四章:君忧臣辱,民困仕辱

“……”

沈文沉默了。

沉默了很久。

良久,他才接受了事实。

他仔细的看着自己的儿子。

这个曾经他不敢跟同僚言及的儿子。

此时看起来很英俊。

尤其是面上少了病态的白皙,多了几分菱角之后。

那双眼睛,也变得有神了。

总之,这是一个风度翩翩,却又英俊潇洒的读书人。

这一点……像自己!

他眼中,满是欣慰!

他久久地凝视着沈傲,而后,他哽咽了。

终究还是没有克制住情绪啊。

“你……你在书院,学到了什么?”沈文还是想尽力掩饰自己已经失控的情绪。

可失控的情绪,却如泛滥的江水,甚至话说到了一半,眼泪便啪嗒的落了下来。

沈傲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才道:“只学到了一样东西。”

一样东西?

可对沈文而言,这儿子,何止是学了一样。

他尽力地摆出了父亲的样子,下意识的去捋须,哪知道,胡须竟已湿润了,不知觉的被泪水打湿了,道:“是什么?”

平静地道出了两个字:“耻辱!”

“什么?”沈文皱眉,这个简短的答案一时间令他愕然。

耻辱……

耻辱是什么东西?

看着父亲脸上狐疑的表情,沈傲接着道:“君忧臣辱,民困仕辱。”

“……”

见父亲依旧没有说话,沈傲又道:“君王若是有忧心的事,这是臣子们没有尽忠职守,不能为君分忧,所以,这是臣子的耻辱。”

“这个为父知道。”沈文认同地颔首点头。

“而天下万民,赤贫者,不计其数,他们的生活,困苦不堪,老母病重,也没有银子抓药纾解;一日不过两餐,饥肠辘辘,衣衫褴褛,他们的苦痛,难以想象。”

“……”这些道理,沈文自然都是懂的,可是他却是难以想象,儿子竟会说出这番话来。

而事实上,沈傲是彻底的被震撼了。

即便他接触的,只是张三八这样的人,即便张三八住在了西山,总还勉强可以过下去。

可这种冲击,绝非是后世某个电视节目可以比拟的。

后世的节目,是穷富之别,穷人与的富人之别,不过是中产去了穷困的农民家里罢了。

可沈傲所受到的冲击,显然比这强烈得多。

他第一次,承认了张三八是人,他们既不愚蠢,也不刁蛮,更不低贱。

他们也有喜怒哀乐,他们和自己是一样的。

这种朝夕相处之后,一股巨大的同情感和无数的疑问也就滋生了。

他们并不愚蠢,可为何他们如此困苦?

他们整日劳作,可为何还饿肚子?

他们为何可以忍受这些?

似沈傲这样的人,一掷千金,享受着无以伦比的富贵,当他感受到了张三八的日子,渐渐适应,渐渐习惯,慢慢的,回想着从前的过往,他有一种感同身受之心。

于是他开始疑惑了,最终,他找到了答案,是王先生告诉他们的。

沈傲抬头,深深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道:“他们饥寒交迫至此,还要服徭役,还要应付各种官吏的盘剥,供养着无数王侯将相,无数读书人可以通过土地的投献,便可衣食无忧,这合理吗?”

“……”沈文一颤,竟是真的说不出话了。

卧槽,这怎么有点……像要挖沈家的根啊。

沈家诗书传家,诺大的家业,不就是靠着……土地的……

他不敢深想下去了。

沈傲的声音渐渐高昂了起来:“这不合理!因为这些衣不蔽体的百姓,养活了无数似我们沈家这样的仕宦人家,可我们安心的吃着民脂民膏,养尊处优,沈家一墙之隔,便是饥肠辘辘的百姓,而我们在此,却是千金买笑,暴饮暴食无度。”

“这是耻辱啊。王先生说,真正的士大夫,会为此而羞耻,天下需要士人,士人受百姓所供养,这也没有错,唯一不合理的,便是士人既享受了民脂民膏,就需承担责任!”

“责任?”沈文不禁松了口气!

他差一点点就以为自己的儿子是想要把沈家千金散尽了,那就真正是败家玩意了。

而这时候,沈傲的声音倒是温和了一些:“我们的责任,便是学好本领,带着百姓,朝着天下大治,去做事。若是战争来了,士大夫该拿起武器,冲在最前,抵御敌人。若是发生了灾荒,士大夫应下田垄阡陌之间,带着民众寻找救灾的办法。士大夫该看的比人更远,发奋去学习各种技艺和知识,心里存着良知,尽心去改善民生,士大夫该有强壮的体魄,该满腹经纶,要能骑马,能射箭,百姓们不懂的事,他们可以代劳,他们享受了民脂民膏,并非是让他们去醉生梦死,而是反哺于民,否则,这便是耻辱,古今多少王朝兴替,人们都说是昏君所致,可似沈家这般的人家,难道就没有责任和干系吗?不,沈家这样的人家,若是奢华无度,却不知农,不知兵,经济之道,也一概不知,这才带有天大的干系。”

“儿子,这一个月,只感受到了深深的耻辱,儿子每一次挥霍,浪费的每一寸光阴,都是他人的血泪,那些能吃两顿土豆泥就能得到满足的人,所求的,不过是有人告诉他们,应当怎样,才能使他们生活好一些,使他们的日子太平一些。可是历朝历代以来,仕宦无数,竟寻不到几人去管顾他们,我们视人为猪狗,视人为草芥,却是满口爱民、仁政,天下最虚伪的读书人,便是如此。”

“儿子从前做了许多的错事,享受了世上最快乐的事,也吃尽了寻常百姓之苦,而今,受书院的教诲,从此之后,却再无法厚颜无耻的去享乐了。”

说到这里,沈傲沉默了一下,路上的表情带着几分惭愧,口里继续道:“刚去的时候,儿子唯一想的事就是,什么时候可以回家,什么时候可以不需自己穿衣,可以饭来张口,可以享用世上最好的食物,可以穿回华美的衣衫。可后来,儿子再去想这些时候,脑子里就浮现出了许多西山的百姓,这些人……”

沈傲带着些艰难地道:“他们已算儿子的朋友了。儿子和他们曾患难与共,儿子在去想何时回家时,还想着如何让人伺候自己,如何奢华无度,心里便会想起什么,突然觉得可耻起来。”

“儿子现在是新学生员……”

其实这是第一次,这个儿子说了这么多的话,更是第一次,这个儿子说出了这番似乎很有逻辑性的话!

事实上,很多话,沈文无法理解。

不过,在他看来,似乎自己儿子能够开窍,至少不至于从前那般荒唐,他已很满足了!

儿子说的这些东西,自己不必去理解,只要儿子有这个样子,他就知足了。

可当沈文一听新学生员四个字,他的眉梢不禁一跳,错愕的看着沈傲。

沈傲的脸上变得肃然起来,认真地道:“儿子与诸同窗都已悄然立誓,要展平生所学,匡扶天下。这……便是王先生所言的良知,儿子说的话,可能对于父亲而言,是可笑的事,可这不要紧,终有一日,父亲会明白的,会明白在这世上,一群只知死读书,穷究所谓圣人之道的妇孺,匡扶不了天下,开辟大治之世者,非我辈不可。”

“……”

到了现在,沈文真的是觉得已经无法消化了。

这个焕然一新的儿子……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可随后,沈文竟是哭了,哽咽着:“其实,管他什么学问,为父心中所想的,其他都不重要,最紧要的,却是你啊,你学什么学问都不要紧,甚至,你是否能中功名也是次要的,为父现在看到你的这个样子,就已知足了。哈哈……只要你肯认真去做一件事,管他是什么,只要不荒唐,为父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和人说,为父有个儿子,叫沈傲。”

“儿子会中功名的。”沈傲目光露出了坚定,脸上无比的认真,道:“王先生说,我们做事,要有章法,要学习经济之道,可朝廷既是八股取士,只要朝廷一日还是八股取士,那么……我们的八股就会作的比别人更好。”

“因为别人中八股,为的是自己的功名,我们中八股,不过是知行合一的一种方式而已,所谓的行,就是通过实践,去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法,若是作八股,可以解决功名,使我们进入朝班,改善更多人的命运,那么,我们就作八股,而且,要作的比别人更好。”

他说着,从袖里取出了一篇文章:“近十天以来,几个先生布置了一些八股题,让我们在夜课时作的,这是儿子所作的一篇八股,自然,现在才刚刚开始,远远称不上好,不过……父亲可以看看。”

沈文看着眼前的这篇文章,眼睛都不禁瞪大了,他战战兢兢地接过了文章,他最大的意外居然在于,儿子居然认真去作八股了。

儿子在西山,到底遭遇了什么?

其实他无法想象的是,对于无数在西山的读书人们而言,这世上最愉快的事,反而就是坐在书案之后做文章了,原因无法,因为其他时候,无论是除草还是耕作,或者挖渠、开垦、伐木,都比作八股要艰难十倍,能坐在温暖如春的学堂里,书案之后,难得静下来,去思考一个题,在西山,不是寒窗苦读,而是奢侈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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