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云歌透过半敞开的窗子,站在窗前投射的阳光下,看向走到院子中的魏安。
窗台上正好有两颗碎石子,夏侯云歌伸出手指轻轻剥落,石子掉在地上的石板砖上,发出“叮叮叮”的声响。
魏安耳力敏锐,当即就回过头来,正好对上站在窗口夏侯云歌那双潋滟生辉的眸子。
在窗前那蔓延生长打了粉嫩花苞梅花花枝后,那一双琉璃眸子好似一对上好的璀璨宝石,连阳光的光芒都黯然失色。
魏安说的没错,他是巫族人,定然对这一双眼睛再熟悉不过,而夏侯云歌的眼睛与魏荆有六七分的相似。
魏安定然一眼就能认得出来。
夏侯云歌浅浅对魏安一笑,没有过多去看魏安的表情变化,便已关上窗子,阻隔住看向魏安的视线。
魏安至始至终,脸上都没有任何起伏,只是不经意的浅浅一瞥,便转身走了。
关上窗子后,夏侯云歌的表情远没有方才那样淡定沉静,惴惴不安起来,也不知道魏安有没有看明白她的暗示。
如果没有看懂,那么只能继续呆在菩提观。
如果魏安看得懂,魏安又会如何选择?是否会寻机会来秘密见她,一切都是未知数。
不过褔嬷嬷隐瞒魏安已经找到她这件事,定然在魏安心里引起不小的怀疑。
正是这份怀疑,可以为夏侯云歌所用。
魏安走后,褔嬷嬷来到夏侯云歌的房间,脸上还带着一些未曾消散的怒意,面色有些深沉。
夏侯云歌没有说话,便是等着褔嬷嬷先开口。
门外的小道姑,端来一碗莲子银耳汤,褔嬷嬷亲自接了过来,放在桌上,一勺一勺晾凉,这才举止极为尊敬规矩地端给夏侯云歌。
褔嬷嬷到底是宫里出来的人,一举一动都透着宫里人的规矩标准,看着既优雅又好看。
“菩提观没有什么好东西,委屈小主子了。小主子且再熬一熬,等时机成熟我们离开皇城就好了。”
夏侯云歌慢悠悠喝起银耳莲子汤,她本来不喜欢甜食的,最近却改了胃口,许是怀孕的关系吧,很多脾性都在转变。她一边吃着,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了褔嬷嬷一声。
“时机成熟是什么时候?”
褔嬷嬷的目光深了两分,夏侯云歌没有刻意抬眸去看,眼角余光就已看个清楚。
“菩提观现在被官兵守住,一下子少了好几个道姑,一定会引起怀疑。”
夏侯云歌知道,褔嬷嬷说的时机成熟,不仅仅指这事。
“是否还有别的原因?”夏侯云歌终于抬眸看向褔嬷嬷,淡淡的目光没有任何起伏。
褔嬷嬷这才说,“想必小主子也听到了,暗部里出了内奸,不将其揪出来,迟早会害了小主子。”
“褔嬷嬷怀疑是谁?”夏侯云歌还是那种漫不经心的口气。
褔嬷嬷摇了摇头,“原先怀疑可能是夏侯七夕,而她对暗部的事了解的并不多,只是有一部分势力的令牌在其手中而已。现在她已经死了,而如今官兵围困菩提观未必就是巧合。”
“如此说来,那个内奸还在暗地运作。”夏侯云歌从褔嬷嬷的脸上移开目光,声音有些发沉。
褔嬷嬷微微点了一下头,“我有意怀疑魏安,看着又不像,他可是服侍先皇后比我更早的人。”
夏侯云歌没有去问褔嬷嬷,先皇后选定的未婚夫婿有何线索,那些前尘往事,她现在没有过多的精力去思考。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逃出这个漩涡,平安生下孩子。
“小主子身怀有孕,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跟老奴说。”
夏侯云歌摇摇头,不再说话。
褔嬷嬷一时间也没有了话题,便行了一礼出去了。
夜里,夏侯云歌睡得很早,总想着养精蓄锐,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纷扰的事,总算才能平静心神。
可梦里就是不让她安宁,总是会梦到,有一把长剑正向轩辕长倾刺去。
她惊得心惊肉跳,脊背发寒,梦中的画面猛然出现,那柄长剑穿过轩辕长倾的胸膛,淋漓的鲜血,在地上蜿蜒成一条长河。
夏侯云歌猛然惊醒,惊讶发现屋中出现一条黑影,顿时浑身汗毛倒竖,七魂跑了一魄。
那黑衣人,赶紧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
“小主子,老奴是魏安。”
魏安的声音压得极低极低,生怕隔壁的一念听到风吹草动。
魏安能平安出现在她的房里,且没有惊动周围看护她的人,显然武功超绝,绝非一般人能及。
夏侯云歌心中一喜,有魏安相助,成功又多了一分把握。
“褔嬷嬷果然还是提防老奴,找到小主子还隐瞒。”魏安啐了一声。
夏侯云歌掩饰住唇边的一丝浅笑,略有忧心地小声说,“我还是比较相信你的,我被关在这里出不去,幸好你看出了我的暗示。”
“小主子有何指示?”魏安带着两分感激,两分焦急。
“我想离开这里,你可能帮我?”夏侯云歌毫不掩饰说出心里的真实想法。
魏安忽然在窗口向外偷偷瞟了一眼,见无人发现,这才很小声的在夏侯云歌耳边说,“现在整个皇城也就菩提观最安全,小主子想去哪儿?”
“话是如此,可我有点信不过褔嬷嬷。”夏侯云歌故意表现的很忧虑愁苦。
魏安犯难了,“现在城门被严密把守,不许任何人出入。小主子若现在离开菩提观,便是如同身入虎潭,只会更危险。”
夏侯云歌垂下眼眸想了想,“你带我出去,有多少胜算?”
如果现在魏安都帮不了自己,那么还能有谁帮自己呢。魏荆已经失踪多日,不知去向,想来也是个靠不住的人,总不能将自己的安危,总是交给那些靠不住的人。
夏侯云歌细细盘算,总要耍点手腕,利用他们,也好保全了自己。
“老奴能做到不惊动任何人。”
魏安的笃定让夏侯云歌很是满意,更紧地盯着魏安的眼睛,轻轻的,慢慢的,说道。
“那么你带我入宫呢?”
“什么?”魏安一惊,见自己失态,赶紧更低压小声音说,“小主子,您怎么会想到入宫?皇宫戒备森严,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去出来的。”
“现在外面不安全,宫里一定安全。谁也不会想到,我会入宫。”夏侯云歌一向拿手的招数,就是兵行险招。
魏安的眼里微微亮起一抹明光,“小主子说的没错,确实没人会想到你会入宫。不过,老奴得事先安排一下。不然老奴能带小主子出了菩提观,未必入得了皇宫的高墙。”
送走魏安,夏侯云歌心情大好。
布满心中的阴霾总算散去不少。
手轻轻抚摸在隆起的小腹上,“宝贝,相信母亲,一定会保护你。你要坚强,跟着母亲一路走下去。”
举目看向夜空繁星点点,她的唇角弯起最好看的弧度。只要能如入宫,就从夏侯七夕在宫中寝宫中的密道,一路逃出皇城。
鸾凤宫。
鸾凤宫原先是夏侯云歌在皇宫中的寝宫,如今成了皇后君锦云的寝宫。
这里原先不叫鸾凤宫,这是祁梓墨与夏侯云歌成婚后,祁梓墨登基为帝,亲自赐名给夏侯云歌的宫殿,朝凤宫。
大家都心知肚明,朝凤宫暗意“嘲讽”。
后来,夏侯云歌日日落泪,终于有一次鼓起勇气,将朝凤宫更名为鸾凤宫。
鸾凤宫,寓意鸾凤和鸣,夫妻恩爱感情和谐。
只可惜天不随人愿,夏侯云歌的期望没有成为现实,祁梓墨生性怪癖,喜宠宦官。夏侯云歌虽然给了祁梓墨全天下最尊贵的权利,依然不得他的宠爱,日日空闺,独守空房。
君锦云经常翻阅夏侯云歌遗留在鸾凤宫的东西。有很多诗词画卷,她的字很漂亮,画也画得极美,只是充满了哀怨凄苦的愁闷,让君锦云时常看得心酸不已。
深浅檐花千万枝,碧纱窗外啭黄鹂。
残妆含泪下帘坐,尽日伤春春不知。
念着念着,君锦云的眼里便起了一层泪光。“好一句残妆含泪下帘坐,尽日伤春春不知……”
芳雨经常劝解君锦云,不要看那些别人的东西,反而伤了自己的心,对腹中皇子也不利。
君锦云笑着摇摇头,“她那时的处境,与我现在有何分别呢?都有一副受宠的躯壳,个中酸苦犹如饮水,冷暖自知。”
“娘娘何必伤感,那前朝皇后哪里比得上娘娘您的恩宠啊。她可是一点都不得宠,外人不知道,这皇宫里的老人都知道。祁帝与长公主成婚八年,可是一次都没宠幸过长公主。原先是因为长公主年纪小,要等到及笄之年,后来到了及笄之年,也没见祁帝来过。那八年,可是敬事房里历年来最清闲的八年,连点记录都没有。娘娘现在怀有身孕,待娘娘诞下小皇子,那可是越国的第一位皇子,将来被封为太子也说不定。”
这次说话的人,名叫春柳。在君锦云入住鸾凤宫之前,春柳就已在鸾凤宫做事了。在越国刚刚占领南耀皇城时,夏侯云歌被轩辕长倾抓入皇宫,春柳还伺候过夏侯云歌几天。
君锦云微微咧了咧嘴唇,虽然笑着却没有半点笑意。她心里清楚,这些不过都是奉承人的话,自己是否失宠,比谁都清楚。
“听说摄政王受了伤,芳雨,你陪本宫过去看看吧!”
“娘娘,太医嘱托过您,要多卧床休息,尽量少出门走动。”芳雨不放心地嘱托一声。
君锦云却没有听芳雨的劝告,还是出了宫门。
已经好几日没有出门走动了,窗外的阳光刺得君锦云双眸酸胀。
进入琼华殿时,轩辕长倾竟然在桌案后处理堆叠很高的奏章,除了脸色有些泛白,其余根本看不出受伤的异样。
见是君锦云来了,轩辕长倾这才起身,微微颔首,唤了一声,“皇嫂,你怎么来了。”
君锦云只是上了几步台阶,就觉得气喘吁吁,赶紧在芳雨的搀扶下,坐在椅子上,对跟在后面的春柳摆摆手。
春柳赶紧将一并带来的参汤呈上来。
“听说皇弟受了伤,想过来看看,怕你身边也没个体贴的人照顾。”君锦云说话的声音,还带着几分绵弱,笑起来的样子依旧娴雅端惠,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皇嫂现在怀有身孕,要多加休息,切莫再诸多操劳。”轩辕长倾声音温和。面对君锦云,不似面对君家人那样的冷漠,反而多了一分亲切。
“还不是不放心你。你皇兄体弱,国事便全都压在你的肩上。以前最喜欢皇嫂熬的参汤,便给你送来了。”以前,在北越时,轩辕长倾经常在宫里彻夜处理国务,君锦云就会送来一些补品给他补身,算是对轩辕长倾帮着轩辕景宏操劳国务的感激。
君锦云望着轩辕长倾幽幽叹息一声,“那一年,你刚回到北越时,我就在太后身边,第一眼见到刚从南耀逃回来的你,我就看到了你眼中的恨意。现在想来,还记忆清晰。”
那一年,君锦云十三岁,还要比轩辕长倾小上两岁的年纪,忽然多了个表兄,很是欢心。
“那时多亏皇嫂照顾,时常告诫宫人,不需怠慢我。”轩辕长倾也清楚记得,刚回北越时,经常遭人白眼,没人当他是真正的皇子看待,即便那时他的亲生母亲已是皇后。而他刚回到北越,父皇便驾崩了,更让人觉得他是不祥之人。太子轩辕景宏登基为帝,母亲从皇后成为太后,他依旧不遭人待见。
“我也没做什么,只是尽一点绵薄之力罢了。”君锦云惭愧的摇摇头。
“于我而言,那就很珍贵了。”毕竟连他的母亲,都不曾这样关照过旁人,只当他是一个不得不敷衍的人,反而对轩辕景宏比对他更亲切很多。
君锦云抬眸望着轩辕长倾那一双深邃的眼睛,没有看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片让人猜不透的深远,“十年了,皇嫂与你虽往来不多,但也看得明白,正是那种恨意让你一步步走向高峰。南耀已经灭国,那些恨意是否也跟着烟消云散了?”
轩辕长倾不做声,略显苍白的脸色上没有任何波澜。
“在你向皇上执意求娶夏侯云歌时,我以为你放下恨意了,那时候真心以为你终于想娶一个女子为妻了,皇嫂真心为你开心。可为何,最终会是这样的结果?皇弟,皇嫂知道你心地柔软,为何要将你自己逼到一条绝境?”君锦云低声问着,每一个字都问到了轩辕长倾的心坎上。
“皇嫂,为时已晚,就不要说这些了。”轩辕长倾的口气有些生硬。
“人若死了,才是为时已晚。人还活着,一切还都来得及不是吗?为何我们要走到今天的地步?就不能相安无事,一切淡化吗?”君锦云劝着轩辕长倾,也是在哀叹自己的处境。
“人世纷扰,哪能尽随人愿。”轩辕长倾的声音有些低,似也透漏着淡淡的落寞。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们经历了那么多,真就一点感情都没有?”君锦云的声音拔高几分。
“皇嫂与她并不熟,缘何要为她强出头。”轩辕长倾的口气亦加重几分,本想让君锦云知难而退,她还自顾说下去。
“我只是可怜她一个女子,两次婚姻皆不幸福,被自己的丈夫冷落抛弃,家国毁灭何其的残忍。再被自己的丈夫亲手送去刑场,又是何其的残忍!你们男人保家卫国,掌权弄势,为何总要伤害一个女子。”君锦云何尝不是在说她自己。
本以为嫁给了轩辕景宏,即便君家和轩辕皇家貌合神离,暗潮汹涌,她以为自己已经成为轩辕景宏的妻子,便是轩辕氏的儿媳,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殃及她和轩辕景宏的感情。可最后,她终究沦为了被冷落的下场。就连腹中孩子,若不是轩辕长倾换掉了堕胎药,现在已化为一滩血水。还有她的家人,欺骗她利用她,暗中谋害她的丈夫。尤其当听到太医说,她腹中孩子,胎像极其不稳,恐怕不能保到足月生产,她就犹如被钝刀刮骨,痛得不能自抑。
正是因为轩辕景宏身中慢性剧毒,才会让她的孩子胎像不稳啊,是她的家人害了她的孩子。
这样的痛苦,她也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又能找谁说个道理听呢。
“那是她咎由自取。”轩辕长倾的声音蓦然冰冷下来,透着一股难以磨灭的恨意。
君锦云默然了,半晌才低声道,“或许吧。”
接着,君锦云又喃喃自语一声,“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轩辕长倾见君锦云面露愁苦,缓和了几分口气,“皇嫂正在孕中,莫要思虑太多,恐伤自身。”
君锦云讷讷的点了点头,“都是执拗的人,又能劝得动谁呢?”
君锦云茫然起身,芳雨赶紧上前搀扶,再没有说一句话便离开了琼华殿。
轩辕长倾站在殿门前,一直望着君锦云的轿辇离开许久,还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直盘旋着,君锦云说的那一句“何其的残忍”,他哧的一声笑了。她对他,又何尝不是残忍。
冷硬的心房,在想到夏侯云歌那一张美丽的总是平静淡漠的脸孔时,死水一般的心渐渐起了一层涟漪,淡淡的,轻轻的,却怎么也无法平息下来。
这时候,一只雪白的信鸽飞了过来。
梅赶紧取下信鸽腿上的小竹筒,将信呈给轩辕长倾。
字条上只有简单的几个四四方方的大字,笔迹生硬横竖笔直,没有任何痕迹可循,看不出是什么字迹,也没有落款,不知是谁传来的密信,只见上面白纸黑字写着。
“人在菩提观”。
轩辕长倾悠然收紧眉峰高耸。
会是谁传来的字条?
又说谁在菩提观?
夏侯云歌吗?
轩辕长倾的目光越来越深,对梅说了一句,“准备一下,立刻去菩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