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蒙人有些燥,等了十息三十息还不见人来,原就紧拧的双眉都倒吊起了,一息两息…再不耐烦阔步往楼梯口。一脚才榻上楼梯,就闻脚步,仰首望去,撞上一双清冷无情绪的眼,他不自觉地收回脚。
“黎上?”
黎上手背在后,站在楼梯口居高临下地道:“是我,有何贵干?”
“郭尔罗斯大人有请。”蒙人语气强硬,将不容拒绝显于脸上。
别说现在了,就是过去黎上也不惧这些蒙人:“如果是要看病,那就麻烦你们把病患带到这。不是看病,我一介平民不敢高攀郭尔罗斯大人。”
蒙人手握上挎在腰间的弯刀:“还请你随我们走一趟。”
“我说了…”黎上凝目:“要看病,就把病患送来。”
“那我也再说一遍…”蒙人握紧刀柄:“请你随我们走一趟。”
一时僵持,缩在柜台后的掌柜气都不敢喘。站在堂口的十数蒙人个个眼露凶光,手握刀柄。被吵醒的住客,有几个还跑出看看。
既听不懂人话,那就无需再理了。黎上转身往回。蒙人刷的一下拔刀,脚尖点楼梯飞跃而上。黎上拔银针,正要掷出,一道熟悉的身影闪掠而至。
辛珊思左手抱着熟睡的娃,晃到他身侧,看着弯刀逼近,右手成爪。蒙人见着她,慌忙收势,脚下推台阶返身落回楼下。空气凝滞,持刀正欲上楼的一众蒙人似被什么定住一样,微微不敢动。
沉着脸,辛珊思冷视那些蒙人,在心里感谢着九泉下的师父,将黎大夫刚说的话再重复一遍:“要看病,就把病患送来这。不是看病,那就请你们学学蒙曜,客客气气别来打搅。”
面对这位,便服蒙人明显有些怵,迟疑了下还是收了刀,右手置于胸前规矩道:“我等不想来打搅的,实是不得已。傍晚塔塔尔郡侯在南郊雁山遇袭,身中两箭,情况危急。”
“既是情况危急,那你们就别在这浪费时间了。”虽说穆坤死,蒙玉灵会疯。但真听说他危急,辛珊思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道一声老天有眼:“回去把人抬来吧。”要看不看,反正他那条命浸满了血。
黎上将银针收回了腰封,伸手抱过他姑娘。黎久久没一点要醒的意思,裹裹小嘴梦笑。
辛珊思不再理会杵着不动的蒙人,拉黎大夫回房。这回便服蒙人是拦都不敢拦,抬眼上看空了的楼上拐口,置于胸前的右手慢慢下落。拖沓了几息,终脚跟一转领着兵卫速速往回。也就半个时辰,人又来了。
这次,蒙人行为轻巧,连搬桌都轻起轻放。四人将抬着的担架万分小心地放到拼着的桌子上。闫阳城的达鲁花赤郭尔罗斯·脱里,一脸愁容,守着躺在担架上的穆坤。
穆坤双目紧闭着,额上细细密密的汗,嘴里散出断断续续的微弱呜咽,很痛苦的样子。右臂光裸着,已经没有正常人的饱满,扁塌塌的。两腿膝盖骨的位置都包扎着,包扎的白棉上血还鲜红。
楼上,黎上也没睡,掌柜来请,他便领着风笑、尺剑下去了。脱里虽有不快,但见到黎上他心还是稍稍安稳了些,目光对上颔了下首,就算招呼过了。
只看担架上的人一眼,黎上便知是废了。走近指搭上穆坤的左手腕,摁上脉,目光落在他的右臂。
见黎上蹙眉,脱里紧张。人可是在他眼皮子底下伤的,穆坤真要有个三长两短,玉灵公主定不会放过他。
脉都有一下没一下的,黎上松开穆坤的腕,去扒他的眼,看了眼珠子又去查腿,解开包扎,瞅着两洞,声无起伏断言:“腿没得救了。”
闻言,脱里就像被五雷轰顶,身子晃荡了下,稳住急道:“怎会没救?你能救的。”他不相信黎上救不了,“你是不是不想救?”
“我是人不是仙。他两块膝盖骨都伤成这样了,腿筋也断了,怎么救?”黎上来到担架右侧,捏了捏穆坤的右臂:“骨全碎,而且骨肉交杂,我的意见是尽快截了。”
“你…”脱里想骂他庸医,但又骂不出口。傍晚,穆坤被抬回时,他看过伤就知完了,只是不想认。听属下说黎上正在闫阳城,他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的。这可怎么办?看着担架上的人,他恨死,你没事跑来闫阳城做什么?
注意到穆坤脖上的两粒红点,黎上微不可查地扬了下,手指拨开他的襟口,见还有红点在上浮:“他还中了炽情。”
什么?脱里没听说过炽情:“是毒吗?”不等回话就忙催促,“你赶紧帮他解了。”
“解不了。”黎上收回手,接过风笑递来的湿巾子,面向脱里:“炽情是种奇毒,想解毒得先知道精确的毒方。解药是要根据毒方配制的。”将手细细擦一遍,“我劝大人不要多妄想,先保住他的命。”
一语惊醒梦中人,脱里连点头:“对对…那就有劳你了。”
“不用有劳我。”黎上道:“你府里的大夫处理得很好。现在最紧要的是,尽快截了他的右臂,退烧热,稳住他的伤势。”
“右臂能不能暂时不截…”脱里是真怕:“先稳住他的伤势,我送他回蒙都。”玉灵公主可就穆坤一个孩子,他怎么交代?
黎上摇头:“不截右臂,别说回蒙都了,他连三日都撑不过。”
府医之前就暗示过,只没这般直白。脱里头晕目眩,他得想想是不是该投了诚南王搏一搏,不然一家老小怕是难…难活了。
让风笑准备笔墨纸砚,黎上开了两张药方:“交给你府上的大夫,他知道怎么用。”凝血与祛瘀,他和风笑的药箱里都有现成的药丸,但不能给他们。他也怕被人讹上。
脱里犹豫了几息,到底接了药方。黎上医术虽高明,但毕竟是汉人。事关身家性命,他是不太敢把穆坤的生死全然交给这位:“你来闫阳城…”
“是路过,午后从东城门进的城,入住了客栈便再没离开过。很多人可以为我一行作证,你也应该清楚。”黎上面上淡淡。
脱里扯唇苦笑:“我清楚,也没怀疑你与郡侯被袭之事有关,只是想你一行能在城里多留几日,等郡侯伤情稳定了再离开。”
“可以是可以,不过我觉不用。”黎上看着脱里:“他的伤虽严重,但只要听从大夫的话,半月就可稳定。我以为你现在该做的不是留我,而是想法子稳住他的心绪。”
脱里拔刀自刎的心都有,诚南王脾性也不好,但比这位郡侯好伺候多了。这位郡侯没什么本事还爱显,三天前他听说几人要去雁山,磨破了嘴皮子也没把人劝住。现在出事了,还要他来兜。
鸡鸣,一众蒙人才抬着担架匆匆离开。辛珊思也不睡了,起来拾掇了下,见黎大夫回来,笑问:“咱们还走得了吗?”
“走。”黎上进了里间,看了眼躺床上在酣睡的肉团子,解了腰封:“我换身衣服。”
辛珊思早不避他了,开了衣箱从里取了件锦袍出来:“穆坤伤得很重?”
“两条腿是不能站了,右臂…”黎上脱了袍子:“像被榔头夯过一样,废得很彻底。他还中了炽情。”
“炽情?”辛珊思诧异,要笑不笑:“谁这么直接?”心里有个猜测,冲正穿衣的黎大夫无声道,“冰寜?”
黎上也怀疑是她,扣好扣子,一把将人拉进怀嘴套到耳边,小声说:“毒可能跟她有关,但她没那个能耐接近、重伤穆坤。”
也是,那穆坤身边高手环绕,冰寜又不傻。辛珊思侧首亲了亲黎大夫的唇角:“既然能走,那我们就别磨蹭了赶紧离开。”
“好。”黎上捧住她的脸,重重嘬了口她的唇。
掌柜一听说他们要走都激动,虽然几人瞧着背景不浅,但他这庙小啊,实在经不起折腾。厨房有什么,都给他们打包一份。房费减半,再送上几斤糕点。
驴车走出老远,辛珊思都想再推开车厢后门,跟掌柜挥挥手:“我还是头次被这么欢送。”
“我不是。”建百草堂的时候,他被很多人欢送过,譬如潭中河七赖子、尤大尤小…黎上听到唔囔声,回头看了一眼:“醒了吗?”
“天尚早,应该还能再睡会。”辛珊思摸摸闺女的尿垫子,晃起窝篮。窝篮里,黎久久蹬蹬脚丫伸了伸腰转个头接着睡。
他们要去看的地,在莫鞍山东北边江上河口那里。车从北城门出。许是因穆坤被袭,城门口的守卫比昨日他们入城时加强了很多,搜查也严。排队排了三刻,才轮到他们。
出了闫阳城,几人觉呼吸都轻松了,赶车快跑,天大亮才慢下来。黎上莫名笑起,辛珊思侧靠上他的背:“这么高兴?”
“我在回想夜间的事。”
“夜里的事怎么了?”辛珊思一手揽住他精瘦的腰。
黎上才歇了笑又笑起:“我真的扒上个了不得的娘子。”若非顾忌珊思的身份,脱里那群蒙人可不会对他有多少客气。
“等哪天回到洛河城,我带你和久久去祭拜我师父。”辛珊思很清楚师父的尊贵赋予了她什么。风笑说的一点没错,她身后站着的是西佛隆寺,密宗亦确是她想要就能得到的。她虽不图,但该利用这层潜存的身份时也不会忸怩。当然,利用了身份,她也会背负她该背负的。
“还要去一趟范西城,请回母亲的遗骸。”黎上拿驴鞭的手,覆上轻抠着他腰封的柔荑。
辛珊思沉凝,迟迟才道:“我都不晓她被埋在哪。”
“陆爻可以帮着找。”黎上理直气壮。
辛珊思展颜:“我们先把建茶庄的地儿定下来。”
出发得早,一行不及中午就到了江上河口。江上河口遍地杂草,坑坑洼洼,跟小樟山岔口地形完全两样。小樟山岔口那很干很空旷,河口这呢…很润很阴,洼地的泥还稀烂,应该是才漫过水。地方也不大,别说聚集个七八百户的大村了,就是辟个百户村都不够。
陆爻看完东边看西边:“你们怎这么会圈?难得一见的困龙之地都被你们圈着了。”拽过黎上,手指向南,“茶庄只能在那条官道南向建。”
“没说一定要在这建。”黎上用力踩了踩地上的土,回头望向珊思:“往北再走二三十里,就是莫山旧市,要去转转吗?”
“要。”辛珊思现在对老物件尤其感兴趣,两掌一拍将绕着风笑和她闺女转了几圈的大蚊子拍死:“那就走吧,这里蚊子还挺多。”
几人想到莫山旧市再找地方吃饭,不料才行了一半路就听到吵声,其中一道声还是他们熟悉的。
“站住…”一灰扑扑的妇人,追在个身瘦脚轻的男子后。男子一蹬一跃一滚就是几丈远,跟玩似的轻易避过妇人快要抓着他的手:“姑奶奶,你都从闫阳城追到这了,求求你别追了,你追不上我的。”
妇人不听,一脚蹬路边的树干,翻身飞跃,伸手再抓近在迟尺的男子。男子脚下一崴连三转又避过了。
“把东西还给我。”
“我凭本事偷的,凭什么还给你?”男子脚快如影跑向前方的几辆车,狭长的眼里闪耀着精光。相反,妇人越跑近脚下越慢,脸上露了笑,当男子抵至牛车边时,她大喊:“陆爻,快拦住那个贼。”
就知道这丫头对他还怀恨在心,陆爻撇嘴,坐牛车上一动不动,就凭他这一身功夫拦什么人?不碍着人抓贼就属相当不错了。
贼一听喊话便知坏了,不敢再有旁的心思,赶紧逃。尺剑一见贼那轻功,眼铮亮,翻身下了驴车,左手掐兰花指,脚下微步。蹬马镫屁股才离马背的陆耀祖,看清了小尺子的两脚,又笑着坐回去。小尺子钝是钝了点,但耐不住他好学。
黎上拉驴靠边停车。风笑下辕座,见薛冰寕手捂着腹慢步走来,立马大步过去:“这是怎么了?”
能与他们重逢,薛冰寕很激动,但又有点羞耻:“风叔。”今天也是不巧,月事来了,不然她也不会叫那小贼耍弄到现在。
她贴着面皮,风笑也观不了她面色:“腕来。”
“我没事…”薛冰寕难为情,吱呜道:“就是身子不爽利。”因为练的寒功,玉凌宫的女子月事来得都很迟。她以为自己也要到二十左右,不想解了炽情的隔天就汹涌降临。来的头天,腹跟贴了冰块似的,腰还僵得厉害。
风笑不强硬:“那先上车歇会。”
见到阎晴姐抱着久久来了,薛冰寕眼里都生晶莹,快步迎上去:“久久长大了。”
“那是一定的,我们每天都吃饱饱的,不容许小肚皮有一点空着。”辛珊思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了遍:“遭贼了?”
苦笑,薛冰寕点头:“我早上进了闫阳城,才走离城门口背上包袱就一轻,追那贼一直追到这。”说完又乐,“我现在有点想感谢他。”
陆爻叉腰站在牛车上:“什么东西丢了?”
问及这个,薛冰寕面上笑意散了,口气有两分冷:“你师兄的老药典。”
得,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陆爻抬手把斗笠往下压一压,又坐回去。薛冰寕勾了下唇,伸手逗了逗久久肉乎乎的小手:“思勤临死前托我把老药典交给黎大夫,被我拒了。”
辛珊思意外:“他怎么会生了这想?”
冷嗤一声,薛冰寕道:“估计是…突然想起自己是个人。他说他为玉灵炼的药都在老药典里。”玉灵,蒙玉灵,大蒙的公主。真稀奇,玉凌宫的主子竟是个公主。
“那贼怎么会偷老药典?”风笑问。
薛冰寕回:“我把老药典另用块布裹了一下,他大概以为是什么好东西。”
“上我那辆车吧,我正有事要问你。”辛珊思等她一步,跟她并肩。
看她们走近,黎上与薛冰寕颔了下首,上去将久久抱过来:“快过午了,干脆把早上客栈打包的饭食拿出来先将就吃点。”
“也好。”辛珊思望向前方,尺剑提着个小包袱回来了。薛冰寕看到那块深色的布,整颗心都放下了:“老药典虽不是好东西,但也绝不能落别人手里。”
辛珊思收回目光,直问:“穆坤的炽情是你种的?”
薛冰寕没否认,沉凝了稍稍道:“老瞎子的药典看似寻常,但手摸上字就会察觉出不对,有些很平整有些凹凸。我不懂医毒,辨不明里面的药和毒,但他说给玉凌宫的炽情里加了一味花籽。
我便凭着这个信,在他药典里寻到了炽情的毒方,随意改动了三味药。一路走一路买药,有时买一味有时买两味,几日前叫我制成了药粉。
也是蒙玉灵作孽太深,老天都看不过眼。昨日中午在雁山西马档口,我遇上了一队蒙人,一开始并没多注意,只加紧吃饭想着尽快离开。
后来听人喊郡侯,立时便起了疑,我仅看了那郡侯一眼,心里就觉对了。他就是蒙玉灵的独子,塔塔尔·穆坤吉尔。吃完饭,我先走一步,找个地隐蔽,之后悄悄跟上他们。跟了一下午,我还没想出怎么给他种炽情,他们就中了埋伏。”
辛珊思问:“你看到袭击他们的人了?”
点点头,薛冰寕望着大跨步走来的尺剑:“你们一定想不到是谁埋伏的穆坤?”
听口气,埋伏穆坤的人应该是他们见识过的。黎上轻拍着怀里的姑娘,薛冰寕跟他们同路几天,除了麻洋县那出好像也没遇上什么事。他猜:“木偶?”
薛冰寕脸一挂拉,竟被说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