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明生?”辛珊思不费脑子想了,就听他说。
“东明生,名朗宴,明生是他的字,精于布棋,又很自以为是,江湖武林未必能满足他那颗心。”黎上眼里生了戏谑:“流芳千古,应该才是他的追求。早闻东明生在自家的庭院里搭了个茅庐,你说他在向往什么?”
辛珊思脱口:“武侯。”
“对,就是诸葛孔明。我也来编个故事…”昨个在书斋,他亦翻了两页话本。黎上想了想,道:“十三四岁的戚宁恕,一回随父外出,遇上一个…相师。相师说一观他这面相,就是海中蛟龙。蛟龙亦称潜龙,需渡劫才能化身真龙。
戚宁恕把这话牢牢记在了心里,日复一日,他渐渐躁动。一日,戚父说要去趟蒙都,他立马就觉命运来了。跟着一道去了蒙都,他见识到了权与贵,心再难平静。
可天下哪是那么好夺的?正无头绪时,听闻一个公主因误伤了嫡长皇子母妃被赐死,他立时就觉察到机会。使尽千方百计,在蒙玉灵最困顿的时候两人遇上了。蒙玉灵急需人手,他再有意无意地表现一番,便成功地吸引了蒙玉灵的目光。
之后退亲,考武科,在蒙都与蒙玉灵接触久了,戚宁恕渐渐发现这个公主远没他以为的那般简单。灵光一闪,生出一计。佯装痴情于公主,藏于她身后,借势徐徐图之。”
“你娘美吗?”辛珊思觉黎大夫比方阔会写话本。
黎上把脸杵到她眼前,余光留意着前路,带着点嚣张地问:“你觉得呢?”
“肯定是美的,不然哪能生出这么俊的儿子?”辛珊思推开他的脸,把缰绳塞他手里:“你刚说的,比戚宁恕对一个十三岁的蒙人姑娘一见钟情又死心塌地,来得更合理。”
“另,他该十分清楚即便他摘得武状元,跟蒙人公主也是没可能的。”黎上以为戚宁恕不是傻子,不会为个明知得不到的女人舍生忘死。
辛珊思凝神细想:“十一二岁就随父外出…戚父常在外跑,该认识不少人吧?”
“戚家也要再查一查。”黎上以为,戚家的消沉很可能只是做给外人看的表象。
驴车跑了六七里路,陆耀祖才返回:“花了三十文。昨个中午有个老和尚经过,经描述应该就是方阔,但他没跟姜程说话。倒是今天早午,几个商客歇脚的时候提到了你上沁风楼讨要诊金的事儿。”
“这么巧?”辛珊思问:“咱们会不会是被人盯上了?先让姜程打入到我们之中,然后暗里联系他。”不是没可能,方阔、孤山可都是少林人。“咝…方阔是没认出姜程,还是认出了没认?”
“处理了林家,我们在西蜀城留了几日。方阔也在西蜀城留了几天吗?他昨天到的南冯庄路口…”黎上在想,姜程在南冯庄路口支摊的事会不会也是米掌柜告诉的方阔?可既去到了食摊,他又因何没认姜程?
方阔不是没认姜程,是还不到时候认。现在他正站在姜程家的院外,低头看路道上的车轱辘印,白眉紧拧着,老眼里有伤痛。看了足足百息,他才挪动脚往院门去。
院门虽关着,但里面没插闩。轻轻一推,门就开了。院里静悄悄,他走到厨房见着那口盛着血水的缸,慢慢捻起佛珠。移步往堂屋,堂屋的门大敞着。
方阔正要进入,姜程走出里间,神色晦暗,面上的纹路都好像深了不少。他似没看见门外的人一样,拉了两条板凳摆放好,将堂屋门卸下,搭在板凳上。再回里间,把换上新衣的妻子尸身抱出,小心地安置在门板上。设桌,点上香。
待这一切都妥当了,他才转过身面对门外人。
对视几息,方阔见他不吭声,竖手念叨:“阿弥陀佛。”
声还是那个声,就是苍老了许多。姜程没有回礼,嘴皮子动了动到底是张开了:“师伯来,是要问罪吗?”
方阔微愣后摇了摇:“老僧该多谢你。当年若不是你偷偷将老僧的经书换成了老僧写的话本,恐老僧还不能及时醒悟。”
沉默几息,姜程道:“我换你经书不是为我师父,仅仅是觉你六根未尽心魔重重,不宜当少林方丈。你做了十年早课,早课经文早已倒背如流,手里拿的什么,影响不到你做早课。”
“老僧知道。”方阔也是看着姜程长大的:“老僧从未怪过你,只庆幸戒律院的人发现了,没让我披上那身袈裟。”目光落到门板上的尸身,他深吸长叹一声,“你也该回少林了。”
“回不去了。”姜程轻吐:“我同你一般,心有魔障。”
方阔脸一凛:“你师父还在等你。”
“我与师父…”沉凝两息,姜程慢慢摇了摇头,眼里生潮:“也不似从前了。”十年前,他带着温娘求上释峰山,才悟透了少林的经,发现与他心中一直敬的佛…相去甚远。那一刻,他看大雄宝殿上高坐着的金像都觉讽刺。佛,高高在上,慈悲天下也仅是垂目下望罢了。
“你…”方阔面露失望,嘴张了合合了又张,指向门板上的尸身:“她是你的情劫,不是你的归宿。现情劫已逝,你当醒悟了。你看不清吗?你与她没缘。有缘,她就不会死在黎上抵达前。”
“她不是我的情劫,她是我的妻子。”姜程坚定。与温娘相伴这十年,他心有着落,再不似从前那般空荡。
“你为了个沁风楼的女子要丢掉少林?”方阔生恼。
在他七岁执意留发时,就已注定了与少林无缘。姜程以为看不清的是他师父和眼前这位:“师伯不也为话本丢了方丈之位吗?”
方阔被堵得脖子都粗了,迟迟才憋出一句:“你不回少林回哪?”
是,温娘一死,他就没有家了。耳边响起黎上的话,要沁风楼倒吗?姜程垂着的手慢慢收拢,目光凝聚冷硬道:“我自有我的去处。”
盯着三四步外的人,方阔将他跟记忆中那个鲜活的青年比对着:“将将三十又七就白了鬓,你到底在求什么?”
求一份安平,姜程与他相视着,这位根本就不懂一个出生就被抛弃的人,会活得有多惶恐多不安,还不懂事他就下意识地在讨好所有人。他厌恶那样的自己。
静寂片刻,方阔见他意已决便不欲再多费唇舌了,竖手念:“阿弥陀佛。”声落转身,走向院门。
前天,温娘还盯着他练功,在期待着他帮她逼出炽情…姜程抬腿向摆放在门后的那杆长七尺七寸的鹏翎枪走去:“师伯,你昨天是不是来过我家里?”
闻言,快走到院门边的方阔脚下一顿,握着佛珠的手收紧了:“我说了,你们无缘。”
“所以…”姜程手握上鹏翎枪:“是你让她没见到黎上。”
方阔带着点自责:“我没想到你会请来黎上。”身后来寒,他急避。鹏翎枪内敛的古铜枪头自他袖边滑过,姜程闪出屋,身影追上枪一把握住柄,拦在了院门口。
“姜程,你要欺师灭祖吗?”方阔痛斥。
姜程冷着脸:“你早不配穿这身僧衣了。”用腿将院门关上,转过身长枪直指,“你害我妻子,我领教一番你的千机伏魔手不过吧?”
方阔一指定在一枚佛珠上:“你真的是执迷不悟。”杀招来,他跺足直上六七丈,同时两掌合拢运功一转,调头双掌拉开左右轮回轰向追来的枪。鹏翎枪势头不及,被逼退。
杆着地,姜程突来,以杆为支,一脚踢向头抵近的方阔。方阔一掌推开脚,立马翻身欲后撤。姜程借力回旋,一踢扫过他的掌。
夹在虎口的佛珠差点飞出去,手上痛麻叫方阔变了脸,不再让着,右脚横跨出去,将佛珠戴在脖上,两掌大开大合起来,虚影层层。
姜程进攻,一杀被推开二杀遭化解三杀僵持了四息四杀…一刻后,方阔离开了小院,走出十来步脚步变得虚浮,一丝血色漫出唇口,慢慢地抬起右手,看向麻木的虎口。
十年不见,姜程的功力竟比孤山要强上一成。吞咽下口中咸腥,沉定心,疾步离开。
小院里,姜程紧握着鹏翎枪趴在地上,气息急促,胸口起伏剧烈,呕了三呕才呕出一大口血。双目迷蒙,看什么都在晃。他不会死的,他要…他要念自己的是非经,他要给温娘报仇要…要拆了沁风楼…眼珠子上翻,晕厥了过去。
因为下午那一耽搁,辛珊思一行未免夜宿野外,下晌抵达一小镇就没再继续往前。寻了客栈住下,早早歇息,第二天寅时便出发了。天晴,路上无阻,他们于八月初八顺利至莫鞍山南边闫阳城。
车走东城门进,在一家相对气派的客栈门前停下。不是午饭市,客栈里清闲,几个伙计跑出来迎。黎上接了他闺女,等着珊思下车,同进客栈。一如既往,要了三间挨着的上房。上楼,洗去一身风尘,通体舒畅。
黎久久穿着小肚兜躺在铺上。盘腿坐在旁的黎上,把她左腿往右腿上搭,推推她的小膀子:“久久,翻个身给爹看看。”
黎久久愣愣地盯着她爹的嘴,没明白意思的样子。辛珊思绞着发走到床边:“你这样不对,得做给她看,逗她让她跟着学。”胖闺女一满三月,这位大夫就急了,每天让他姑娘翻身给他看。
是吗?黎上把闺女横过来放,自己也躺下,转头见肉团子的眼盯着她娘,出声轻唤:“久久,看爹。”闻声,黎久久侧头望向他。
黎上开始慢动作翻身,翻过来冲他闺女么一声。黎久久小嘴一咧,笑了。见闺女没动,他继续逗。看了七八次,黎久久越笑越开心,小胖腿终于挪动起来了,身子也跟着拗。
“有用。”黎上躺平跟他闺女一块翻。黎久久奶吃得好,劲头是真不小,头回试着翻身就能翻侧身。
头发绞得差不多了,辛珊思转身:“小心点,别让她磕着脸。”走出两步,身后传来一轻微的磕声,脚下驻足。房间里霎时安静,她转头看向床,小胖团趴着已经酝酿好情绪哇的一声嚎哭起来。
黎上两手还伸着,笑望向珊思解释:“我以为她这回也翻不过来的,结果人小脚丫子一蹬就势不可挡地翻转,小脸凶猛地扑向了床。”
辛珊思看着她嚎得小脸通红的闺女,忍了又忍终还是大笑出声。黎上赶紧将小可怜抱起来搂进怀里:“不哭不哭,一会爹给你在床上垫张软垫。”
晚饭楼下大堂客不多,他们便没在楼上吃。点了八个菜两样汤,几人围方桌坐,听着周遭聊话。
“从五月份就在说飛云镖局押镖的事,现在都八月了,可算是有了结局。”
“谁能想到宫允红三娘他们拼死押送的是块假石,真的还留在麻洋县,等着朱贵和去接?”
“那头还在追劫镖人,这头朱贵和都把东西送到了。经此一回,飛云镖局可算是这个了…”说话的男子竖起大拇指。
“那还用说?酒盅都端起来,吃酒。”
辛珊思摸摸她闺女还有点红的小脑门,小声跟黎大夫说:“刚那一下子磕得不轻。”
“能轻吗?”陆爻瞥了瞥两口子:“都哭得震天响了。”也不晓这二位怎么看的孩子?
伙计上菜,黎久久又哼唧起来。这顿黎上还想用水应付,尺剑实在看不下去了,起身跑楼上削了个频婆拿下来。饭吃得好好的,客栈外突来嘈杂声。站在柜台后的掌柜跑出一看,见一队蒙人骑兵当街打马疾驰,丝毫不顾路上行人,忙退后把门关上点。
“这是出什么事了?”
“谁晓得?”
听食客议论,掌柜插了一嘴:“什么公主的儿子来这了,最近城里守卫紧张,大伙要没事就尽量少出去转悠。”
“密宗现在的掌事不就是个公主的儿子吗?”一粗眉小伙舌头剔着牙。
“确实只是个掌事,宗主在蒙都给未婚妻子办丧呢。”
“那位要回来,密宗就热闹了。整个蒙都都知道诚南王跟…跟那个谁穆坤的公主娘不对付。诚南王什么劲儿,穆坤能弄得过吗?”
“弄不过又能咋的?诚南王还敢把穆坤杀了?”
“杀肯定是不敢杀,蒙人也要脸面。要我是诚南王,想那谁死就现在找人动手,好推脱。他人在蒙都,只要自己不承认,哪个没拿着证据敢赖他?”
说得挺有理,但穆坤要死了,蒙玉灵不得疯?辛珊思饭吃完立马把窝在黎大夫怀里的小人儿抱过来,将频婆放在碟子里,喂她两口茶。没等他们上楼,之前过去的那趟骑兵又乱糟糟地回头,好像真出了不小的事。
掌柜是个胆小的,看形势不对,立时就摘了挂在檐下的灯笼,关门插闩。
第72章
上了楼, 陆爻就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明天就走。”
陆耀祖看向黎上,这事他两口子做主。黎上与珊思对视一眼, 颔首认同:“早点歇息, 明日鸡鸣就起。”他们带着孩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回了房,辛珊思将犯瞌睡的闺女放到床上, 淘了布巾给她擦擦手脸:“不知蒙玉灵怎么想的,膝下就这么一个孩子, 竟敢放他出蒙都入中原跟蒙曜争密宗?她就不怕把这根独苗苗折了?”
“许是贪多…”黎上端了桌上的茶:“许是穆坤执意。”大吞一口茶,漱了漱口。
辛珊思给黎久久擦完手脸,又卷了根棉签,小心地帮她清理贴在鼻孔边的一小块鼻屎:“要是我干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肯定连孩子都不生, 免得遭报应。”
“可能她自己还很委屈,觉这一切都是被旁人逼的。”黎上嗤笑。
“这个我信。”
因着蒙人骑兵, 今晚的闫阳城尤其冷清,戌时初天还没全黑,路上就没什么行人了。空荡荡的街道,不时有急马跑过。哒哒马蹄声,在这静谧的夜里格外扰人。
夜半,睡得正香的黎久久陡然搐了下。躺在外穿戴整齐的黎上, 手摸上闺女嫩藕节似的小膀子, 探她的脉, 确定没事, 便轻柔地拍了拍小人儿。睡在里的辛珊思,呼吸平缓, 把一根指塞进了闺女握着的小拳头里。
盈盈温馨流溢在这方寸内,暖而宁人。黎上修长的手包裹住那只紧握母亲指节的小拳头,嘴角有笑。
只这份平静并没能持续太久,空寂的街道又来气势汹汹的骑兵,他们目的明确,跑到来祥客栈拉马翻身而下,一点不顾忌夜深动作粗莽地锤门。锤了五六下,还不见门开便不耐烦地抬腿一踹。
两扇门承不住力,飞了出去,差点砸到提灯赶来开门的伙计。掌柜褂子都没穿好,就跑出来招呼:“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还请各位官爷勿怪…”人才到近前就被一膀粗腰壮的兵卫攘开。
一个穿便服的蒙人沉声道:“去把黎上叫出来。”
黎…黎上?掌柜愣了下忙拉着提灯小二跑去柜台后,他不记得店里有叫这名的客人,找过一圈确实没有记录,吊着胆子小声问:“官爷,他…他长啥样。”
“带着奶娃子。”蒙人回。
掌柜眼一亮,磕磕巴巴道:“天天字一号房。”推着小二,“快快…快去请。”
小二腿都软了,才爬了几阶楼梯就绊了个跟头,膝盖骨磕在台阶角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可即便是这样,他也不敢有停,急往二楼。听到动静的黎上已经起身了,正站在桌边喝凉茶。
小二敲门不像蒙人,他屈指轻轻地叩,声若蚊蝇:“黎老爷…黎老爷楼下有官家找黎老爷…”
不为难店伙计,黎上放下茶杯,走向门口撤了闩。里间,辛珊思也下床穿衣了,捯饬好自己又拿了小衣小裤给闺女也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