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廉是一眼就识出了温廷安,他眸底露出了一抹惊艳之色, 但很快,惊艳便被不着痕迹地掩藏起来。
崔元昭问他们俩:“廷安兄好看么?”
杨淳实诚地道:“太好看了,以至于我有些不大习惯,还是以前的男儿装好一点……”
话未毕, 他便被崔元昭乜斜了一眼, 少女的目色如一枚凉飕飕的碶钉,扎得杨淳如芒在背,他登时不敢再言说些什么了。
周廉抻手揩了揩鼻梁, 视线撇了开去,道:“少卿不论是穿男儿装, 还是女儿装,都是好看的,各具风仪与韵色。”
这番话,倒把温廷安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接着,崔元昭又拉着她去了一趟太常寺。
在目下的光景当中,沈云升在太常寺任职为医正,名副其实的四品官秩,搁放在前世的医院系统当中,相当于主治医生级别的存在了,沈云升年岁仅及弱冠之龄,便是达到这样的成就,是非常厉害的。
打从大半年前她去大理寺当差后,温廷安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位原书男主了。
平心而论,大理寺与太常寺相距不远,隔有三条通衢与一座弄里,细致地丈量之下,仅有半里的脚程,倘若有心相见,大抵是很快能够见到的,但温廷安和沈云升有一共同点,一旦忙起来,习惯性将周遭的人和事一径地抛诸脑后,两寺皆隶属于公务繁荣的官署,卒务委实繁冗,是以,两人近大半年未曾过见,亦是在情理当中。
温廷安与崔元昭去抵太常寺时,赶巧地,沈云升从外边行医回来,两人前去同他打了个照面。
崔元昭与沈云升一样,皆是习学医理,不过后者已然在寺内当差,积累了大量工作经验,她还在孜孜矻矻地研读医学。因专业相同,两人算是有比较密集的交集的,见着面,亦是如熟友一般颔首示意。
不过,直至见着温廷安后,沈云升素来淡寂的眸色,升起了一丝显著的波澜,里中潜藏着万千的气象,容色有一瞬的怔忪,晌久,他才缓缓回过神来,唤了一声她的名讳:“温廷安。”
温廷安亦是报之以礼:“沈兄。”
她弯了弯笑眸:“好久未见,甚是想念。”
沈云升本来意欲驱前拥抱她一番,但他不知顾虑到了什么,动作在行进之前,倏然僵滞住了。
温廷安意识到他行止之间所渗透出来的踌躇,他此前一直拿她当做兄弟,嘘寒问暖的礼数,也是一个拥抱,但她扮回女子后,沈云升自然不能再以昔日的礼节来待她了。
沈云升踯躅良久,末了,仅是很轻很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膊,聊表见礼:“要是知晓你们来,我一定会换一身规整干净些的衣衫了。”
沈云升在外行医,常年出诊,那一身官袍补子很快便被蒙上了陈旧的色泽,处处有补丁,衬出了一种朴质的俭省之风。太常寺医正的俸禄其实非常优渥,毕竟是四品大员,一年下来的俸禄,放在前世的话,能在帝都四环购置一座大平层了,更何况是一身簇新、质地上等的官袍呢?
但沈云升秉持的是一种极其低调的行事作风,视身外之物如浮云,心皆牵系于苍生之中,更何况,他厚责于己而厚责于人,温廷安虽然近时来很少见他,但此番见他风骨如初,熟稔感又回来了。
温廷安不禁莞尔道:“这样就很好。”
崔元昭话回正题:“云升兄,你觉得廷安兄今儿造相如何?”
沈云升端详了温廷安一眼,不响,去了一趟内寺,俄延少顷,踅返回来,手中多了一件氅袍,是银狐白的色泽,镶绒质地,在温廷安略微纳罕的注视之下,沈云升将氅袍披在她的周身,说:“今日天候有些冷,仔细凉。”
这是萦绕着苏和香气的氅袍,为温廷安披览在身时,沈云升的一行一止皆是出乎一个朋友的礼节,周到且温和。
温廷安有些发怔,很快反应过来,原来,沈云升是觉得她穿得有些单薄,怕她感染风寒。
她有些啼笑皆非,她有留意到这一席氅袍,明显是女子的款式,似是觉察到了她的困惑,沈云升道:“我寻一位同僚借的,她正好多备了一席衣衫。”
温廷安嗅出了一丝端倪,但没有戳破什么,仅是温声道了谢。
崔元昭忍俊不禁,道:“云升兄,我是想问你,廷安兄好看不好看!“
沈云升淡觑她一眼:“这句话,你是不是问过九斋里的每一个人?”
崔元昭:“还差庞礼臣、朱耷和苏子衿,不过,他们三人目下不在洛阳城,我也没法子问,你是最后一个能当面到问的人了。”
沈云升自然而然地转移话题:“朱耷和苏子衿人在冀南当差,庞礼臣则在偏北的漠河一带。不过,说起冀南冀北,近时宫中传了一些风声,官家打算着重整治这两处地方,因为钦天监说这两处地方可能会有地动。如此,不知朱耷和苏子衿会不会受到影响。”
沈云升之所言,与温廷安心中的消息源完美契合在了一起。
她想说,官家在整治冀北冀南之前,会先着重整治国帑仓部,消弭掉一切尸位素餐的蠹虫。
她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线,朱耷和苏子衿,竟是任职于冀北往南之地,这也就意味着,到时候他们很可能会碰上一面,甚或是打交道。
温廷安陷入一丝踯躅,她去冀北,要不要将沈云升、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他们捎上?
都是九斋之中出生入死过的人,若是一起干事的话,想必能够事半功倍。
更何况,地动一事,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了。
假令要让九斋一起行动的话,那一定要给阮渊陵打工作报告,到时候也要问一问大家的工作行程。
正思忖间,只听崔元昭对沈云升旁敲侧击道:“云升兄的那位同僚,我见过的,你们经常在公厨用膳,有时还会一起出诊。”
沈云升没有否认,更未感到丝毫的不自在,仅是坦然磊落地『嗯』了一声,道:“你不是在女院么,怎的会知晓太常寺的动向?”
崔元昭笑盈盈道:“女院有几位新来的授课前辈,月前在太常寺致仕,前辈们对沈兄印象极好,对你的日常几乎也算是如数家珍。”
沈云升揉了揉额心,陡地想起那些前辈是谁了。
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温廷安的神识有些恍惚。
她一直觉得,沈云升与崔元昭乃属原书的男主和女主,应当会在在一起的,但不知她哪一步走得不循规蹈矩,导致情况出了变数,沈云升与崔元昭没有在一起,他们各自有了心悦的人。
崔元昭与吕祖迁处在了一起。
沈云升与太常寺的一位院正处在了一起。
因缘际会之下,他们的命运轨道相互交错又相互交叉。
温廷安也从未料知过,自己会与原书当中最大的反派在一起了。
那一个原本要挞伐大邺、复辟亡朝、将她抽筋扒皮做成人骨灯笼的人,如今,她要盛装,去冀北见他。
一抹忐忑的思绪,不经意之间攫住了温廷安。
沈云升还有要事,并未多聊,很快就回太常寺忙碌了,毕竟,院正的休沐日极少,基本是全年无休。
沈云升离开后,两人回了女院,因为是明日要出发去冀北,一切停当都得提前拾掇好,温廷安的行囊非常简淡,她的东西很少,收拾得非常利索。
晚间,崔元昭搴帘入内,躬自帮她卸妆,并道:“翌日寅时初刻,妆娘和绣娘皆会来,一切我都会帮你安排好。廷安兄,只消风风光光地去见温廷舜就好。”
温廷安心窝子逐渐涌入一阵暖流,在女儿家的事体上,她确乎有些稚拙,处处需要崔元昭来引导。
温廷安低低地垂下眸心,眼尾渐然浸染上了一抹薄薄的胭红色。
不知翌日的时候,温廷舜见着她这般面目,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态呢?
她心中如潜藏着一只悬鼓,有怦然,有悸颤,亦是也有畏葸,想要去见他,但又囿于自己此刻的扮相,有些赧于见人。
正思忖间,温廷安手掌心里,添了一样物事,她垂眸去看,仅一眼,悉身一怔耳根红得滴出血来,气息有些不稳,微愕地看着眼前人:“元昭……”
崔元昭眨了眨眼眸,笑道:“情到深处自然浓,这一样物事,你们到时候肯定会用到。”
第221章
温廷安没料到, 在大邺,避胎之物,除了常规的堕子汤, 竟是还有类似于冈本的一些发明, 她的格局被变相得打开了。
在崔元昭的软磨硬泡之下, 本来欲峻拒的她,到底还是将此物纳藏在了袖裾之中,指不定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里,它会派遣上用场呢?
温廷安回溯起以往诸多时刻, 两人在温存之时,温廷舜总是一副食髓知味的面目,但他不是一个轻易餍足的人, 她能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他的渴盼与心欲, 好像有硬韧沸炽的一股情绪,俨似燎原的一簇滚焰, 深顶于她身体,那是一种行将喷薄而出但不得不克制隐抑住的东西, 她没历经过,更未躬自尝试,或少或多心生畏葸。温廷舜是心思极其细腻的人,觉察到她的抵触与赧然, 每逢箭在弦上的时刻, 他便是浅尝辄止,吹熄烛火后,便仅是拥她在怀, 不再有进一步的动作。
其实,温廷安除了畏葸, 心中还有一丝隐秘的祈盼,这一份思绪过于含蓄,连她自己都难以觉察到,一宿过去,她反刍昨夜两人温存的时刻,适才发觉自己所没有表露出来的一些情绪,这难免会教她有所遗憾。至于具体遗憾在什么,她讷于启齿。
好在女子素来最懂女子,崔元昭将这一样玲珑小巧的物事,递与了她,她觉得一直处于被动状态的自己,似乎可以主动一回了。
翌日,温廷安便是提前踏上前往冀北的路途,从洛阳到冀北,统共六百余里,说远不远,是说近也不算近,搁放在前世,就相当于跨了一次省市。温廷安观摩了一番疆域图,多番丈算了下,发现走官道会快些,彻夜赶路的话,不消一日,她就能到冀北了。
理想的情状,她希望周廉、吕祖迁、杨淳,能随她一同出行,但显然地,他们有难得的四日休沐期,她权衡了一番,决意独自一人上路。
在此之前,温廷安需要将公牍快速批阅与交接,否则,自己回来之时,就怕公务堆积成了山。
洛阳城内,每日都有大量的案桩发生,但真正严峻重大的命案,其实还是非常少的。大部分案牍,温廷安是例行公事,选择交给左寺的主簿、录事们去做,这一方面是锻炼他们勘案的本领,另一方面是栽培他们,给他们一些做出业绩的机会。
温善晋所说的『和光同尘,花花轿子众人齐抬』,这个道理,温廷安一直谨记着。
她批了不少案牍,给朱峦,并道:“这些案牍并不算太难,勘破了,功绩都是你的。”朱峦完全是一副受宠若惊的神色,这些案牍上,温廷安其实都用朱笔写好了勘案推鞫的思路,照着她所写的思路,案子想不勘破都很难。
朱峦深受感动,也坚定了跟随在温廷安身边做事的决心。
温廷安目下最关心地,其实还是三司对望鹤的判决,但三司会审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召开的,最近时值多事之秋,除漠北之地深陷饥荒之灾,还有中原,随时可能生发地动,三法司与六部需要受理来自各个地方、各处府路所上疏的奏折以及呈文,忙得可谓是焦头烂额、足不旋踵,因于此,关于对望鹤的审判,便是被推迟了整整一个月。
其实,望鹤的案子本身就非常难审核,因为要顾虑到的因素很多,方方面面都要顾量到。朝廷内有一些宰执,很激进,上奏疏道,望鹤虽不曾弑人,但身为牢城营的罪犯,本就罪不容诛,务必请三法司判望鹤以绞刑,以儆效尤。稍微有人文关怀一些的,便觉得,望鹤虽有罪咎,但莫能致死,更何况她生养了一个女婴,婴孩年岁极浅,需要母亲照拂。试想想,若是望鹤有个好歹的话,谁来照顾望鹊呢?
望鹊不能没有母亲,更不能在最需要陪伴的年纪,就被寄养在漏泽院。
朝中百官宰执,为了审判望鹤一案,甚至开展了激烈的司法大辩论,各种奏疏如暴雪一般,纷纷扬扬砸向御书房,三司会审不得不往后延迟,赵珩之打算等百官吵完再发表一己政见。
听阮渊陵透来的口风,以他对帝王的了解,帝王是绝对不会轻易使用绞刑的,易言之,赵珩之虽然没有对望鹤案件表过态,但这也意味着他不会同意那些充溢着激进之词的奏疏。
这一番话,无异于是在温廷安心间铸下一根定海神针,心中的一块悬石,此一刻悄然落了地。
阮渊陵对她说,至少要等候两月,三司会审才能召开。
温廷安细致地算了一下自己的时间,地动可能生发在一个月后,她解决完地动的事情,就能回朝听审,时间恰巧能够赶上了。
如此,她也便不那么忧虑针对望鹤三司会审的事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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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抵近寅时正刻,京郊外的天候,尤其是在暮秋时节,朝暾的空气极是凉冽,仿佛糅入了一层清泠泠的霜,街衢夹侧的一围刺桐树,枝叶由绿褪青,氛围虽谈不上凄寒冻骨,但寒气触碰到温廷安的肌肤上时,她蓦觉一阵凉意,忍不住拢紧了身上的裘衣。
行将出城之时,有一群人在身后倏然唤住了她。
温廷安蓦然回眸一望,发现来者不是旁的,正是周廉、杨淳、吕祖迁。
三人一个不少,一个不多。
温廷安顿住了将路引递呈给巡检官的动作,不可置信地望定众人,口吻有些发颤,道:“你们怎的来了?”
周廉佯愠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居然不同我说,温少卿,你也太不够义气了罢!”
吕祖迁道:“若不是元昭告诉我你的去处,你今晌是不是要独自一个人偷偷行动了?”
杨淳道:“温兄,我知晓你是不想给我们添负担,但我们皆是一起共事这般久了,你难道还不了解我们么?我们是砖,你若是需要,就将我们哪里搬,不求共生共死,但求患难与共。”
一大清早的,温廷安体内原本还残存着一些睡意,但见着这般一个热血的场景,陡地醒神了不少。
一股濡热温湿的暖流,横亘在温廷安的心腔之中,俄延少顷,掀起了一阵绵长的颤栗。
晌久后,她问道:“可是,你们还有四日休沐日。”刚刚才从广府回来,好不容易能有一些休憩放松的时刻,她不想让众人这般累。
周廉正色道:“是休沐重要,还是中原的百姓们的性命重要?”
吕祖迁道:“两番相较取其重,休沐期可以后来补上,但救下中原百姓一事,却是刻不容缓。“
杨淳道:“多一个人,便是多一份力量。”
温廷安一错不错地望着众人,心中颇有触动,她静默了一会儿,鼻翼翕动了一番,缓声道:“好,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