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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洛阳抵冀北,拢共花了一日的时间,温廷安他们便是抵达了冀北,因为此番是低调出行,他们进城的时候,冀州知州以及当地的地方官,并没未前来相迎。
不过,他们看到了甫桑和郁清,他们是温廷舜的两位亲信。
温廷舜已经料知到大理寺官差会到冀北,是以,提前派遣了他们出郭相迎,并在冀北府最好的一座驿站添了落脚处。
冀北与岭南格外不同,此地气候干燥,谈不上冷冽,但无端教人觉得空气仿佛生了诸多棱角,质感冷硬,风吹拂在面容上时,俨似被一层极细的风沙滚磨了一圈的。
除了气候,冀北的膳食亦是与岭南格外不同,此地以面食为主,并且,每一膳必添臊子与辣酱,初来冀北的这一日,适值夤夜,已然是很晚的光景,温廷安他们临时在客栈用了一顿晚膳,店家委实热忱好客,为他们接风洗尘,重设膳宴,那端呈上来的诸色食膳,皆是淋浇上了厚厚的一层悍辣腥子,乍望而去,俨然是岳飞笔下的满江红。
众人一筹莫展,面面相觑,一阵默契的无言,一时有些无处下箸。
温廷安尝试动箸,一片活活蒸汽之中,执起一小撮铺了一层油辣子的粿条,不疾不徐地渡入口中,轻轻咀嚼,须臾,一股子腥稠刺呛的辣气,大开大阖直冲肺腑,温廷安蓦觉自己齿根如着火了一般,灼心一般,亦辣亦疼的痛觉,自齿根蔓延至喉管,再呼啸入她的五脏六腑。
温廷安食不得辣,不论是在前世,还是在今世。
周廉和吕祖迁亦是有些难以招架,但没有像她这般,吃得死去活来。
杨淳是地道的中原人,食得津津有味。
这就是南北两地人吃辣的参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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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飞狗跳的一宿过去后,众人开始分头行动,周廉、吕祖迁和杨淳,先在冀北游逛一番,温廷安则是去寻温廷舜。
冀北前身是大晋王朝的国都,对他有着极为深刻的意义,他的母亲骊氏便是葬在松山上。
这也是温廷安第一次来冀北,与温廷舜一同去祭祖。
她扮回了女子,盛装打扮,门外传了甫桑的嗓音:“少卿容禀,主上到了。”
第222章
温廷安心弦蓦然一动, 对着铜镜之中的自己审视一番,确证妆容无碍后,便是徐徐搴帘出去。
天色敞亮, 烛火渐渐暗淡, 温廷舜正负手伫于外间, 伴随着一片窸窸窣窣作响的挽帘声,他循声望去,仅一眼,他悉身显著地一怔, 如若惊鸿一瞥,眸色黯幽到了极致。
少女容相盈盈柔美,明眸善睐, 雪肤皓齿, 秾纤鸦黑的翘睫上眄之时,在细纤的眼睑之下投落一片清郁的剪影, 眸波随着烛火光华流转,俯仰之间, 似在勾魂摄魄。烟罗裙摆拖曳在水磨云纹理石转上,裙裾绽出无数深深浅浅的褶,俨似月色下怒绽的一葩睡莲,她的一行一止之间, 澄净明洁如一潭镜湖, 端的是风停水静。
一条山茶色丝质帛带,熨帖地收束于她的腰肢之间,其如一只细腻写意的工笔, 细致地描摹出凹翘玲珑的腰身轮廓,鎏金日色偏略地从支摘窗之外斜射入内, 少女身后的照壁雪墙,显出了一抹参差错落的窈窕剪影。
她那坠及腰肢处的柔顺青丝,搁放在寻常,是用白玉冠高束成乌髻,盘在后首处,但今晌,非常难得地,她将乌发垂放了下来,俨似飘逸瀑直的一截缎带,缓缓滑落在肩颈与窄腰之后,鬓角之下,是一对晕红剔透的耳根,耳廓娇美。
一掬流光缀在她的发丝尾部,髹染出一片朦胧婉约的洒金色泽。
温廷舜蓦然喉结紧了一紧,这才堪堪是黎明破晓的光景,一大清早,眼前人的视觉冲击力,是前所未有的浓烈,
这是他真正意义上,见到温廷安的女子容相。在过往十余年的朝夕共处之中,她一直是以男子的饰相示人,予人一种英挺、洒脱、冷静、柔韧的形象,因于此,他从未料知到,温廷安扮回女子之时,就会这般美。
美得惊心动魄。
温廷安觉察青年的目色,一直定格在己身,视线的份量,仿佛有千斤般沉重,她很少被他这样注视,整个人多少有些不自在,缠枝银绣云袖之下,伸出一截白皙的皓腕,轻轻挽住鬓间被风缭乱的一绺青丝,撩抚至耳根后。
搁放在平素,她能够自然而然地同他相视,但在目下的光景当中,青年的目色如逐渐升温滚热的炭石,她的目色甫一与他相触,须臾便觉炙灼无比。
温廷安教这一抹热意蛰着了,不大自在地垂眄视线,本意欲道些话,缓解一番这有些蒙昧的氛围,但今朝不知为何,她大脑如浆糊,思绪搅缠成了一团乱麻,像是临时忘了词,唇齿之间弥散着一片几近于语无伦次的滞重,甚或是,耳颈处的肌肤,俱是一片绵长颤栗的烫热。
殊不知,女郎一副含羞带怯、欲说还休的面目,落在男子的眸底,就成了另外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致了。
他心神绷成了一条极细的丝线,女郎眼神含钩,顾盼生辉,有一下没一下撕扯着他的心神,有什么情绪,行将按捺不住,随时要从理智的冰层挣破出来,温廷舜朝她大步前去。
青年如雪中纵跃而来的一匹孤狼,扑面而来一阵巨大的压迫感,温廷安乌睫颤动,下意识停止了动弹——
本来,她意欲后退,但温廷舜的压迫感与震慑力,实在太强,她心中起了不轻的震动,腿肘突地发软,适时一只劲韧结实的手,紧紧箍住她的腰肢,隔着数层衣料,她能够感受到他掌腹的粗砺并及硬韧,青年常年习剑,手掌早已磨就了一层薄茧,触碰在她的腰身时,是极柔软、极韧硬的碰撞,温廷安的腰窝蓦地软下了一截。
那被他触及到的腰部肌肤,在指尖极其轻微的捻蹭当中,仿佛撩掀起一片淋漓的山火,温廷安觉知到肌肤起了不轻的战栗,一种痒意,漫山遍野地在肌肤之间绽开。
交睫之间,这一匹孤狼转目便是抵达至她的跟前,空闲的一只手,轻柔地捧住她的面容,凉冽的指尖,从她的光洁的额庭,一路往下徐缓地蔓延、游弋,眼睑,卧蚕,颧骨,鼻峰,颐腮,唇涡,下颔,最终,指尖驻留在她的唇涡处。
温廷安的檀唇,上唇瓣纤薄温软,下唇瓣柔嫩且朝外翻翘,在近处案台烛釭的掩映之下,原是胭红匀腻的唇色,此一刻更显莹润剔透,氤氲着一层薄透淋漓的水色光华。
比及洒金日光,游弋在温廷安的嘴唇上时,与漫屋的光一同携来的,还有一份薄凉柔软的质感,青年倾轧近前的黑色影子,如庞然大物,将她覆照得严严实实。
温廷安在一片昏晦之中,微微瞠开了双眸,落在她唇瓣上的,是温廷舜的嘴唇。
他吻她的时候,好像有一只兽蛰伏于她的体内,小口小口地啃啮她的心窝,温廷安下意识抻腕,攥紧了温廷舜的胳膊,并及他官袍的袖裾。
不过,他仅是蜻蜓点水,浅尝辄止,稍息便推了开来。
彼此的气息都有些紊乱,温廷安能够切身听到他的吐息,很沉,很重,很哑,有一下没一下地喷薄于她的耳颈处——他明显没有餍足,但囿于目下是青天白日,以及两人尚未去故地祭祖,是以,温廷舜仅能眷恋不舍地松开她。
哪承想,温廷安搴起了裙裳,足尖小幅度踮起来,盈盈一握的腰肢,轻轻贴近他,纤纤素手摁住他的肩颈,下颔稍稍一佯。
温廷舜的嘴唇,一霎地,覆上一片蝴蝶般轻盈温热触感,力道极轻。
没等他真正反应过来,驻足在唇上的蝴蝶,便是振翼兀自离却了。
她这是在勾诱他。
温廷舜眸色黯沉到了极致,蓦然牵握住温廷安的手,趁势一揽,接力使力,便是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将她揽得愈紧。
温廷安从他怀中抬起头,偏了偏螓首,眨了眨眼眸,话回正题:“好啦,带我去见一见你的母亲罢。”
温廷舜哑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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骊皇后葬在了冀北以南的松山,她的墓地,亦是在松山上,时下早已过了踏青怀古的时节,也并非到什么节日,是以,松山之上的人烟寥寥,仅萋萋荒草与出岫雪云常伴左右。
两人攀山至山腰处时,穹空处落下了一片苍青阴重的雨,雨丝拔凉沁冷,冀北的雨与洛阳的雨、岭南广府的雨都不太一样,冀北的雨是峥嵘的,显出清棱的质感。
山腰矗有一座长短亭,二人便是在亭檐下避了一会儿雨。
骊氏的墓碑矗立于松山山巅,温廷安抵达之时,与印象之中的体面不太一致,骊氏的墓碑,在山雨的淅沥洗濯之下,显得遗世而孤孑,日色覆照而垂,地上遂显出一片寂寥凄清的深影。
来至骊氏的墓前,温廷安赫然发觉,此处有好几撮尚在燃烧的香,香下是一片此起彼伏的锦绣灰,应当是在他们抵达之前,有一些人已经来祭拜过骊氏了。
苍冷的烟丝,袅袅升腾,犹在无声悼念。
似是洞察出了温廷安的疑窦,温廷舜解释道:“悼祭之人,是前朝旧部,更精细而言,是母亲的母族。”
温廷安纳罕道:“旧部?”
温廷舜点了点首,道:“十余年前,将我带入崇国公府的闻氏,她的身份是母亲的贴身嬷嬷,她目下安顿于冀南之地,每岁会来祭拜母亲。”
温廷舜忖了忖,“除了闻氏,还有骊氏的一些戚族,大隐隐于市,每岁亦会来祭悼母亲。”
温廷安眸色下垂,道:“你可有见过他们?”
“除了闻姑姑有锦书相寄,其他旧部不曾传寄书信。”话至此处,温廷舜的目色变得幽远缥缈,淡声道,“我曾遣甫桑与郁清去寻过他们,但他们并不打算相见。”
哪怕温廷舜说得轻描淡写,但温廷安能够切身感知到他情绪的一些波澜。
那些旧部,尤其是骊皇后的母族,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可以称得上是温廷舜在这个人间世当中存在亲缘关系的人,皆是晋朝子民,但他们不认温廷舜这个畴昔的废太子,更不想去见他。
莫不是因为,温廷舜放弃复辟大晋,选择镇守大晋疆土,在这一桩事体上,旧部认为他们的太子背叛了旧朝,遂是生了厌离之心?
冥冥之中,温廷安觉得可以感同身受,尤其是这种身份不被族亲认可的感受。
想当初,南下广府,她去谒见温青松,温青松说不认她这个嫡长孙。
为何不认?因为率兵抄封崇国公府,害得温家上下数百号人流放各地,就是她。
所以,她能够理解温廷舜。
她静缓地牵握住了青年的手掌心,感受到他掌心腹地的凉冽,她攥握得更近,意欲用自己的温度来捂暖他。
温廷舜回握住了她,力道愈发紧劲,莞尔道:“我无碍,上香罢。”
连绵的雨丝适时止歇了住,地上的泥壤变得濡湿柔软,空气里,弥散着扶疏草木的辛涩气息,墓碑亦是淋了个透彻,石面的色泽由浅转深。
温廷安捻了一撮燃着的香,对骊氏的墓碑,拜了三拜。
不知为何,她能听到一阵幽缈的歌声,几如天籁,在唱着动听悦耳的曲。
第223章
冷雨俨似细腻缠丝, 将这个人间世牵系于一处,松山成了一个巨大的茧,温廷安便居于茧里。
一片雾漉黏湿的氛围之中, 隐隐约约地, 一曲若即若离的天籁之声, 环诸于温廷安的耳屏,闻声识人,可以粗略推知歌者是个年轻女郎,但不见其人, 仅闻其声。
歌者吟哦之声,如泣如诉,不绝如缕, 字字句句似是锥心泣血, 教人心生广袤的苍凉,一抹异色掠过温廷安的眉庭, 她定了定神,遽地朝骊氏的墓碑望过去。
仅一眼, 她悉身怔愣一番。
墓碑消弭了,变作一株长势蓊郁的桃树,芳菲之香弥散开来,树底下跪坐一位女郎, 簪花云髻, 叠襟素衣,膝上竖卧一架桐木琵琶,她且歌且奏, 神情却不见矜喜。
女郎生着一张澹泊如远山雾的面容,肤色白得腻出云光, 五官素淡到极致,隔着一截不远的距离,温廷安却能明晰地觉知到,女郎那不食烟火的出世气质。
其歌声,仿佛来自遥远飘渺的云端,教人敬仰。
畴昔,温廷舜说过,骊氏拥有一副世间罕有的歌喉,能教花溅泪,能教鸟惊心,后宫女子闻之,无一不惊羡。晋朝的末代皇帝嗜于歌乐,尚在潜龙之位时,便听闻骊氏的闺名与名望,强行召其入宫,予其名份,将她囚于禁庭之中,让其只为他一人而歌。
从那时起,温廷安可以隐约感受到,晋帝与骊氏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被褫夺自由的骊氏,待在深宫的那一具娇躯,已然沦为一具麻木的空壳。她的心并不在宫中,而在远方,在她的母族那边,骊氏渴盼能离宫归家,与族亲团聚,但直至大晋倾覆,火舌湮没禁庭,敌军将她逼上松山,骊氏终其一生,皆未能如愿以偿。
这或许亦是骊氏的旧部,难以顺服温廷舜的缘由罢,旧部对骊氏的亡殁,一直难以释怀。
温廷安思绪归拢,翛忽之间,那天籁之声停歇了住,抚琴奏歌的女子,隔着一片澹澹苍雨,朝她望了过来,目色娴和雅炼,底色是慈悲。
温廷安下意识望向身边人,却是发现,温廷舜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温廷安环视松山山巅,发现此间,仅有自己与骊氏两人。
“孩子,你坐我身边来。”骊氏话音温然,叙话之时,嗓音质地空灵,如环佩相击,铮铮淙淙。
温廷安的心中本有一丝局促,但骊氏的话辞,天然有静定人心的力量,将她心中的一些毛躁边角,熨烫得平平实实。
温廷安对骊氏恭谨地见了一礼,便是坐在身边。
骊氏握着温廷安的手,温声道:“舜儿跟我时常提及你,我生了好奇,很少能他这般牵念着一个人,遂一直想见你,今日得见,我也安了心。”
温廷安反握住骊氏的手,女子的掌心毫无温度,是瘆人的冰凉,与她的嗓音温度不大相契。
更要紧地是,骊氏对温廷舜的称谓也发生了变化,循照常理,她合该称他为「玺儿」或是「谢玺」。
但今番,她对他的称谓,是「舜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