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除了刚出门时遭遇了照夜白快乐散步这个小插曲,赶去鸣水工坊的路上倒是十分平静。
夜色渐深,鸣水工坊的工人们白天都要做工,只有到了傍晚下工后才会有短暂的闲暇时间。统一的食舍里袅袅炊烟升起,延绵不绝,排着队领了吃食的人有人夹着碗,顺便帮自家亲人一起领了。
早早领了工作来到食舍的识字的部分工人一边吃着自己的饭,一边在石头垒出的平板上为新来领饭的人名字后画圈。只有同一家的人可以互相帮忙领饭,若有误领或是骗领,连带着记录的人都要一起被罚,因此每一个领到这份工作的工人都十分谨慎,反复核对后才敢点头发放。
虽然知道能提前来拿到一份吃食,若是关系好一点还能被打满满一碗饭,但要记下所有不是独自一人的家庭的关系,在已经两百多人的工坊里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随着工坊里的人数越来越多,敢来领这份工作的人也逐渐减少。
星星点点的灯火照亮夜色,橙红的火焰将鸣水工坊外的麦地映出一片微光,远远看去,工坊竟有几分像不夜之城。鸣水的宵禁时间和京城保持了一致,但也没那么严格,晚上睡不着出来转转碰上巡查的队伍,大抵只是被呵斥两句送回住处。
今夜的工坊与往日有些微不同,往常各司其职忙碌的几个负责人齐聚一堂,颜色鲜艳的红绸花被打结绑在了工坊正门之上,显出几分喜庆的气息。望见薛瑜一行骑马赶到,以江乐山和吴威两人为首,候在门前的几人纷纷施礼,“恭迎殿下。”
作为今天学堂讲课主角的姜匠十分不讲道理地从后面挤了出来,一张脸笑成了花,讨好地上前为薛瑜牵马,“殿下请,这学堂的名字还不曾起,就等着吉时到了请殿下赐名呢。”
有时候说他们不信鬼神,对吉凶的迷信却无处不在。薛瑜挥手示意众人免礼,步入了工坊。此时已经下工,路途上排成两列迎接她的人不少,但仔细一看就能发现,每到有灯柱的位置,人数就更多一些,就算黑烟浓烈也并不退却。
随着鸣水工坊内竹棚的彻底更新换代和布局定形,道路位置也被确定下来。绑着火把的灯柱照亮道路,许多人都是在下工之后拿了自己家里要做的针线活计,跑到路灯下去借着光亮进行进一步的缝纫。也有人是三三两两凑在一处,互相温习着工坊中教导认的字,借着木棍在地上画来画去,试图早些记住。
人人都知道如今工坊中任务最赚钱的一个是重体力活,一个是认字的人才能领的去四处做登记或是给各个负责人做帮手。除了这两种人外,紧跟其后的则是原本就有些技术底子,能够快速上手做工的人。当然,像辛林那样肯干能干的人,虽然到底是少数,但看着他每天拼命做工学习,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不由自主受到了感染,对学习后赚钱的渴望通过劳动价值的不同设定,深刻刻在了工坊所有人心中。
而已经被选中进入分支工坊做工的人来说,他们的优势却是能够在上工后接受管理者们的教导和进一步学习。
看着筛选要求越来越严格,连需要人数最多的水泥工坊都开始经过考核才能进入工坊,早一些来的人心中升起了淡淡的危机感,一边庆幸于自己早早进入了工坊,一边又操心起工坊内部考核筛选,生怕哪一天自己就被筛了出去用新人补上。
不过,这会更多的人已经去到了后门的空地上。空地上的水泥板们又往外挪了一些,在腾开的位置上,一座新的水泥板房被搭建起来,板房门口立着一块空白的挂着红绸的木板。
姜匠引着薛瑜站到前面,江乐山笑着向薛瑜施礼,“还请殿下赐名。”
旁边等待学堂开课的众人好奇又敬畏地望着这间房子,尚不知道听说了的消息是否真实,教的究竟是只是匠人手艺,还是认字等等什么都学。
薛瑜沉吟片刻,“就叫……”
她提笔落字,写下了“鸣水综合中学”六个大字。
练字练了许久,虽然还没有什么自成一派的风骨,但也足够工整漂亮,算是拿得出手了。刨光后的浅木色木板吸收了多余的墨汁,略微洇开,让字形有些偏圆,没有了隶书的严肃,平添了一点讨喜的古拙可爱。
江乐山在旁边看着她的字迹,“小学为字学,大学为高深教化传道,鸣水学堂修习技艺,这中学二字,竟是恰到好处。”
薛瑜摸了摸鼻子,没有接话。小学大学的含义到底是什么她其实没有深想,只是想着这所学堂要学工匠手艺,还安排上了医学选修课之类的东西,面对的学生大多是体格未成却也比懵懵懂懂的幼童懂事些的少年人,才定下了中学二字。
“今日,便是鸣水中学第一堂课。不论来自天南海北,如今在鸣水,诸位就都是鸣水人,这里不分男女老少,不分高低贵贱,所讲的不过学习二字。希望你们能够珍惜学习的机会,将师长的教学变成自己掌握的内容,进而发扬创新,为鸣水带来更好的未来。鸣水的未来,也是你们的未来。”
薛瑜目光扫过外面站着的少年人和下工后同样来求学的中年人,他们有的懵懂,有的在深思。有人的未来是想要有一天能吃上腊肉,有人是想要换到水泥房子里去,有人想要一份更好的工作,但共同的是,他们眼中都有了光亮。
将向上的途径和美好的未来具象化,立了排名在前的优秀者作为榜样的鸣水,在告诉所有人你们的努力都会有所回报。
长期的流浪打破了许多规矩,他们在重新适应这个社会的规则之前,就被建立基础就与其他地方不同的鸣水工坊收入了囊中,他们或许还不知道创新是什么,但心中对未来,一定有了一个期待。
薛瑜手心里还握着进门前江乐山带来的一部分发言稿,她话锋一转,“作为鸣水中学的第一任负责人,我对你们的寄语便说到这里,下面有请我的副手,你们熟悉的江县令,前来鼓励一下大家。”
建设鸣水不是她一个人的功劳,既然江乐山已经写了发言稿,说明他想说的话也不少,怎么能让她占去全部时间呢?
江乐山怔住一瞬,就被拉到了众目睽睽之下,站在了学舍门前,对上一双双眼睛,他的心忽然柔软了下来。在鸣水待了这么多年,每当有新的流民来,他都在努力帮忙,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留下。如今非但不赶人走,还要去四处抢人,在鸣水工坊里所有人都在努力的样子,是过往梦里也见不到的模样。
“我想试试看,能不能不用卖身进士族活命,能不能大家都吃饱穿暖……”
他想起曾经薛瑜对他说的话,这才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流民们眼里就有了希望的光。他只是借出了一亩地,殿下用她的奇思妙想把梦境变成了现实。
再病弱的人只要肯做一点事,也会有一点能做的活的收入,绝不至于饿死,每天不要钱领的热水里加了一点点盐,若是在外面,大概足够让一个快冻死的乞丐多活一天。更多的人做事赚着口粮,开始寻求更好的发展。
虽然不是所有人都有足够的粮食换到冬季的厚衣裳,但提前发下去的加絮衣裳在初冬也够身体虚弱的人暖和一分。每日炉火不歇的各大分支工坊里,温暖如春,出了工坊没走几步就是居住区,冷也冷不到哪里去。由于工坊内常烧着的火炉,从工坊外走进,越靠近中心的工坊屋舍,就越感觉没那么冷了。
“……我时常在想,是什么让我一直热爱鸣水这片土地。”
江乐山沉默了一会,开口时抛弃了他写好的发言,抛弃了华丽的辞藻,有些哽咽的声音宣泄着情绪,“是生机,是向上,是永不认输的向前争取的力量。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学习,有的人一生中可能只会有一次机会改变命运,我抓住了这个机会,我希望你们也能抓住,去努力学习原本只有世家才能学到的知识,懂得更多,获得更好的工作。
乃至有朝一日,你们走出鸣水,不再羞耻于出身,而是坦荡地告诉所有人,失去了家园的流浪者,也能够被人仰望。或许如今你们觉得来到鸣水是你们的幸运,但到许多年后,有你们的鸣水、被你们建设得更好的鸣水,将以你们的到来为荣。”
薛瑜在旁边听着江县令对鸣水县的表白,听着听着感觉不对。在别人感动得稀里哗啦,小声喊着“是殿下与县令一起带着我们变得更好”的时候,她回忆起之前随手写下的鸣水学堂的期望。
好像,也许,大概,是“今天你以鸣水为荣,明天鸣水以你为荣”?
宣传和内政这一套,江乐山算是玩明白了。
气氛被烘托到了顶点,在宣布第一节课开始后,等在外面的人鱼贯而入,挤在下面黑压压一片。学堂内,姜匠有些紧张地站在木板搭起的简易讲台上,连着说错了两次话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们的第一堂课,是数术计算,本堂课后每人检查九九歌背诵,到明天上课前还有人不能背出,则自行考虑退出还是继续上课……”
第一堂课相当于一节试听课,鸣水中学并非免费教学,是设置了考试制度的。第一课后的其他课程如果没有考过,则补上之前的束脩,有这么一个需要花钱的地方在,薛瑜相信大多数人都会努力学习,或者掂量一下自己的水平再来。
屋内的声音被风吹向远方,由于位置的缘故,后门外还没有进入工坊的流民也眼巴巴看着门内,看着正式工坊员工能够上课学习,眼中的羡慕几乎要溢出来了。
只要不给他姜匠马屁的机会,在正式干活时他还是挺靠谱的,作为曾经将作监的官员,对这样的基础内容也能讲得清晰明了,让不同年龄段理解力不同的众人都渐渐沉浸在了学习的海洋之中。
薛瑜旁听了一会姜匠的上课,在日程表上划掉了工匠基础学校这一栏。她瞥见门外江乐山手中拿着的一卷书,居然是在温书,她笑道,“这节课下课,就轮到你上课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时候反倒紧张起来了?”
之前教授认字都是各个分支工坊私下教学,没有一个统一体系,这次设立了中学,认字学堂也被挪到了这里。不过由于众人对知识的敬畏,这认字的第一堂课经过推选,交给了江乐山来讲。从他发抖的手和不停碎碎念的现状看来,他还有点紧张。
“为人师长,自然是紧张的。”江乐山应下了调侃。
“等医正的总结归纳做完,还要加医学课,时间规划上你多看着协调一下。”跟薛瑜来到行宫的医正没诊一天脉,全都扑在了工坊积累下来的记录上,和陈道人留下的记录相互对照印证,又抓着半吊子的游医参考,昨天刚整理出来了一个大概版本的常见病简易治疗总结送回京城,用他的话说,医术事关人命,不能轻忽。准备等秦思校正后,再开讲。
江乐山脸色一如既往的疲惫,但对新增加的工作并不抗拒,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