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
陈道人萎靡在地上,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如何从东边小县一路走过来的过程说了一遍。游医本就是哪里能混饭吃去哪里,没饭吃的时候靠坑蒙拐骗赚点钱填饱肚子的职业,仅有的医德大概就是骗人也只骗富户。
虽然薛瑜觉得本质上还是因为骗穷人也骗不到什么,但陈道人自然不会承认。
世道平稳了没几年,边陲生乱后除了家里还有地种的,其他人都是能跑多远跑多远,到哪里混饭吃不行呢?他也换了个地方向西走了。
前一阵子流民群里传来消息说是鸣水这边招人有饭吃,他琢磨着是不是什么富裕人家来做善事,加上简家的道观声名在游方道人之间也不小,大家都是修道之人,混个地方住,还能从做善事的人家赚一笔,这笔买卖不亏,他就带着自己珍藏的酒踏上了旅途。
然而到了鸣水附近,起初还好些,他治治病骗骗人,吃喝总是不愁,还能混进小士族庄子做座上宾讲几句道法。可进了鸣水附近,他就发现这里的人没有那么好骗了,有时候上了门还被赶出去,别提多落魄了。
最开始他还以为是因为靠近京城,财主们都聪明些,后来才发现哪里是人聪明,压根就是他的骗术不如同行,人家花里胡哨吐火吞云做法事,一场下来起码好看又热闹,哪里是他这个只会玩烧纸不破的人能比的?抱着一颗同行相互促进的好学之心,他没在远处停留,一路赶到了简家道观。
道馆里的道士说话忒不中听,不让他长期落脚加入就算了,听说他是来这里找饭票的,当即翻了脸,表示他踩过了界,要赶他出去。后来还是他好说歹说,才争取到一个机会。
简家道人说隆山上有草药,但下面工坊管的严格,一般不许人上去,他要是有本事采到药,顺便看看下面工坊发展如何,需不需要道观帮忙,有没有可发展信徒的余地,只要立了功,就能进入道观,过大家一起发财的日子。
须发皆白的老头臊眉耷眼地讨饶,“火符也都是简家拿给我的,我走江湖这么多年,要是能早点找到传说中的自燃火粉,哪还至于来求到简家道观门上,您说是不是?”
对于陈老头说的话,薛瑜心知只能信一半。之前他懂不懂火符另说,所谓采药是不是真的也无所谓,但要不是为了接近工坊,陈老头也没必要绕着圈子去接触村子里的佃户们。但他的本性显然是不喜欢工坊的,不然没必要赚了点钱就去县城里住下。光靠远观,也看不出什么内情,幸好发现得早,陈老头的传道还没有把村民们全部洗脑,进而拖工坊内的人下水。
“关起来吧。”薛瑜冷淡道,“什么时候肯说真话,什么时候再放出来。对了,医正那里应该还需要一个助手,要是他早点说真话,就捆去医正那里帮忙。”
“是。”陈关应了一声,要被拖走的陈老头脸色突变,“我真的半句假话没说!殿下,殿下你可不能背信弃义啊!”
薛瑜:“是吗?我答应什么了?”
陈老头眼神闪烁,挣扎着跪倒,“我愿意戴罪立功,我刚上山就被抓住了,还一个信儿都没传过!殿下一定想知道简家道观里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打探消息吧,我愿意回去帮殿下去看看!还有,我活了这么多年,医术也不差,愿意为殿下分忧!”
眼看情况不妙,陈老头滑跪的姿势十分标准。薛瑜忍住笑,“还是先关着吧,你上次连简家都进不去,这次难道就能留下了?太医的医术自是比你高明,我又何必留你做事?”
被客观现实打击得说不出话,陈老头哭丧着脸被拖了下去,相信会拥有一个美好的夜晚。薛瑜倒不至于杀他,不过做神棍的人谁知道有没有别的底牌,吓唬吓唬再丢给医正拿来压榨比较好。
夜色静谧,薛瑜桌前坐着的人换成了方锦湖,她抬眼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看?”
方锦湖托着腮,笑盈盈望着她,“好看。”
“……”薛瑜将以前方锦湖送来的纸卷摊开,点了点最后一句“联于简亦可破于简”,问道,“去查简家,你有什么建议?”
薛瑜是在诈。方锦湖既然之前就在做掮客的过程中意识到了钟家与简家的联络,那么对简家的了解是比其他人多的,不管诈出来什么,反正她都不亏。
方锦湖:“简家倒没什么稀奇,只不过有天师落脚,深居简出罢了。”
薛瑜一怔。天师这个词可不是能随便用的,一般提及指向的都是以黄符治病闻名的天师道,但随着东齐覆灭后乱世倾轧,行走在世间的天师道也逐渐销声匿迹。
而现在,方锦湖与她说简家养了天师?初听觉得离谱,仔细想想却好像又说得通。
“所以,寒食散也是出自这里?”
方锦湖闻言却摇了摇头,“并无凭据。”
“我记得,积善寺也有你的人,对吧?”薛瑜挑眉望向他,“佛道相互交流也合情合理,想不想出去转转?查一查简家回来领赏?”真让道士过去,大概也是陈道人一样的下场,还不如换个思维试试。
方锦湖闷笑出声,“你不同我一起,不怕我一去不归?”
薛瑜:“我在你旁边,你想一去不归,我也拿你没办法。”最多是让侍卫们把你的头锤爆一下这样子。
方锦湖最近看着很乖巧,到底有没有听话暂时不能确定。看上去多了几分信任,但系统好感度显示依旧是一个谜一般的零,只是在历史记录里波动的幅度终于变成了正数到零的转变,不管是正十还是正多少,反正最后的数字都是零,她都懒得吐槽系统这个坏掉了的显示程序了。
方锦湖不会一直保持这样的乖巧,与其等他把过多的脑回路消耗在挑拨她身边的人上,还不如放出去试探一下态度,如果出事也好早些拉回来关禁闭。
“如您所愿,殿下。”方锦湖起身轻轻握了一下薛瑜的肩膀,他松手很快,双手离开薛瑜的手臂,好像刚刚贴近的那个气息并非属于他,拥抱也并不存在。他低头望着薛瑜,将桌上烛火拢在两人之间,一双眼透着浅浅的金色,凤眼微弯,唇间吐气轻柔,“您可得想好赏什么才好呀。”
薛瑜不避不让地对上他的眼睛,逐渐有了长开趋势的少女眼瞳黑白分明,明明是坐着,却让人觉得是俯视着对面,睥睨冷淡,“若没有赏,你就不去了么?”
“……殿下有命,自然是要去的。”方锦湖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他略靠近了些,盯着薛瑜,“不再问问我简家的事?”
“去准备吧。”薛瑜淡声道。听这嘚瑟的调调,问了也是白问,不如赶人去做事。
属于少女本身的光芒透过那张面具,给熟悉的面孔添上了陌生的神采,方锦湖走出屋舍,不自觉摸了摸颈间。
那里曾有过一丝血痕。
跟随薛瑜前来行宫的方女史被以回去传信为由调走,没过几天,自安阳城来的一老一少僧人带着他们的护卫游侠踏入了鸣水县。
传承自西域的佛法经文晦涩难懂,但年轻僧人拥有智慧的双眼,许多事情不需要你开口,就能告诉你解决的办法。而他身边的老迈僧人白须白眉,慈眉善目,会诊脉治病,为许多贫穷的庄园佃户带来了福音。他们一边为人祈福,一边讲述苦难都是在人世间的历练,一时鸣水颂佛之声大行其道。
带着僧人的消息来找薛瑜的陈关有些迟疑,“殿下,这件事要不要……”
虽然皇室不信神佛,但也不至于像某朝一样屠尽僧人,看样子也不像坑蒙拐骗的坏人,更像是传闻中的西域苦行僧,阻不阻止都在人的一念之间。虽然没搞懂被殿下放出去之后的陈老头为什么心甘情愿剃了头皈依了佛门,但总归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没准,是人家大彻大悟了呢?
薛瑜撑着脑袋笑了一会,恢复了严肃表情,“继续观察。”
被带走的陈道人硬生生被剃了头换了个信仰,想想都能感觉到那老头的绝望。多损啊。
天气一点点转冷,在薛瑜又报废了一个狙击镜试验品后,小雪时节到来。早上薛瑜出来锻炼时,天上就飘起了细细的雪花,它们逐渐在风中黏连,形成大的雪片。到了下午时分,地上已经有了薄薄一层白。
带着最新消息回来的陈关在门口拍落头顶和肩膀的雪花才踏进了门,“殿下,老陈头的传信。”
纸上空无一字,薛瑜拿火烘烤后才显示出字迹来。
“入观。”
在外面巩固了七八天名声后,两个假僧人一个真游侠被邀请进了简家。薛瑜对他们的安危并不担心,看完就烧掉了纸条。
陈关之前选中的几个人经过试验都不满意,眼下魏卫河还在带着其他侍卫做新一轮的操练,好在在行宫里他需要去应付的人不多,兼顾两边还忙得过来,能者能再多劳一阵子。他跺了跺脚,蹲在暖炉旁呼出一口气,“今年天气暖和,到这会才下下来雪,老天真给面子。”
记录完新的数据重新做验算的薛瑜怔了一瞬。
记忆里冬天总是有雪的,但具体是哪一天下雪,原主也记不太清了。如果立冬当天下雪算是暖和天气,那工坊的冬小麦苗活下来的机会就大一些。这算是老天也在帮忙吗?
“不能放松,让人传话这两天都注意点苜蓿和麦田。”落雪并不是最冷的时候,化雪的时候气温更低,况且这会还没有到三九严寒,只是度过了一场小雪还算不上平安过冬。
小雪后连着三天晴天,冬日的第一场雪静悄悄化成了雪水,融进泥土之中。担惊受怕害怕麦苗冻死的工坊里负责种地的一部分人,和觉得冬天种地一定无法成功的人纷纷来查看麦地,虽然被薄雪压得微弯,但抽芽后细细长长的青色麦苗仍倔强地展现着自己的生命力。
激动的情绪在工坊之中悄悄传递着,一直觉得难以成功的村民们也不禁有些惊疑不定。
要是这麦地真的能种成,他们冬天岂不是也能收一波粮?
有几分懊悔没有拿出自家地出来试验的村民们暂且不提,麦田平安的消息传回了行宫。行宫之中,先前还等着下个月中旬再收割一次青贮好过冬的李麦和一众屯田农户,看着经过雪冻,原本已经零星顶上了花苞的苜蓿显出冻伤了的深青色,绝大多数枝条断开,已经开始腐烂,脸上难免露出几分沮丧来。
以前在草原上看到落雪,只是感叹一年冬季又至,要带着牲畜们艰难过冬了,如今却是自家辛辛苦苦想办法种下了牧草,却只能看着牧草凋零,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李麦想得更多一点,匆匆去找了薛瑜,“殿下,臣有罪,竟让苜蓿冻死大半。先前上书的苜蓿种植,恐有疏漏,还请殿下速速追回,以免误了边关牧马。”
等跟着李麦去看过苜蓿田,感受着愁云惨淡的气氛,薛瑜没忍住笑了。借了一把铲子挖开土壤,让众人看湿润土地里密密麻麻的根须。
“地面上的冻死了没关系,等到开春,苜蓿会从根部重新生发。”
习惯了放牧和种植一年生作物的众人闹了个大红脸,多愁善感些的人连忙背过身擦掉眼角的泪水,薛瑜笑着看着他们,“只不过提前冻坏了这一批,填满青贮窖的想法今年是实现不了了,等到明年要记得多种几亩地,好存够牧草过冬啊。”
“一定!”
薛瑜婉拒了众人要留她吃捞起来的河鱼的邀请,原本限制三天的匠人教学,在姜匠三拖五拖之下变成了十天,中途还跑回行宫来找忙着打造三轮车的剩下四个匠人来做了一波外援,昨天才勉强整理出薛瑜点头看得过去的教材,抓了几个小孩试讲过后,托人传信过来邀请她去参加第一节工匠基础课。
行宫到鸣水工坊沿途全是刚刚化雪后的泥泞状态,每到这时薛瑜就十分想要把水泥路铺向四面八方,但想到如今已经是在超负荷运转的水泥工坊和水泥路造价,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就算水泥路比青石路便宜,但也比修土路要贵。没有冤大头掏钱,让现在得撑着四处建设,保不齐冬天一场雪灾、春天一场洪水就要开始倒霉的齐国财政修路?就算有肥皂铺子赚了几笔钱,也还是做梦比较快。
热衷搞事的三皇子不在的小半个月里,京城的路况直线下降。招标会结束后拿到远道而来的水泥就开始四处开挖整理路面的各大士族,完全没考虑同时开挖会导致什么后果,要不是工部监督的人及时叫停,规定了先后顺序,大概京城已经变成了到处都在施工的建设工地。
虽说背后收钱赚了不少,但在京兆府巡城差役第五次掉进坑里,京兆尹亲自上门讨说法的时候,新任工部尚书苏合表面上还是一派正气地表示要保证京城出行安全。
先后建设顺序是规定好了,只不过先前挖开的道路回填的比较少,个个都在等着排队到了自己继续干活,基本上是除了从京城城门到皇城城门的朱雀大街安然无恙外,其他的路一走一个坑,别说坐马车了,连走路都得小心翼翼看准了再踩。
看起来是出行不便了,拦住的却是大部分自恃身份的士族,不在意这些的被主家调来京城等着干活的佃户们四处转转,看着街道上不知何时流传起来的踢球运动,和西城接收孩童开蒙且来者不拒的群贤书社,不禁发自内心地感叹一声:
京城真好。
他们原本以为在庄子里什么都有,什么都比外面好,可来到外面后,却觉得庄子里的生活十分无趣了。年年月月做的事情不过都是干活干活,他们的子孙也都会继承这一切,不像京城中的小孩,还有球玩、有歌谣唱、有书读。
由于调来京城的各家佃户带来了消费,京城内的低端消费铺子闷声发起了大财,纷纷喜笑颜开觉得三皇子搞出来的修路,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
自鸣水传唱开来的“勤洗手”童谣和另一首有些怪异却节奏感十足的“一二三四”歌声在风中流传,孩子们带着皮球踩过化雪后的泥坑,相互追逐着嬉笑打闹,不小心撞上一个跟着父母出来做工的佃户少年。少年人扶住差点扑到地上的小孩,别扭了许久才问道,“你们玩的是什么?”
小孩抱着皮球警惕地看着他,“公主球。一个做了好久的,不能给你。”
小孩们跑远了,佃户少年跟着父母离开,因着自家主家筹建的道路还没有排上号,只能被遣回庄园继续待着。在京城的几天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梦很快就醒了,直到回到庄子上的早晨,他们突然被叫了起来,接受管事们带领着比划起怪模怪样的姿势。
“一二三四”的歌声再次响在耳边。
少年人跟着哼了起来,他不知道这是被偷看后学走的变形版广播体操,也不知道一二三四到底代表了什么,但他总是想起在京城看到的一切,他忍不住去想,如果他能住在京城,那该多好啊。
正在感受着好不容易养好伤就一个劲往泥水坑里踩的照夜白的热情撒欢,薛瑜尚不知晓众筹修路项目带给了庄园佃户的下一代什么样的梦想印记,她头疼地拍了拍照夜白的脖子,“再折腾下去,我就换一匹马出门。你看看你,满身都是泥点,你是白马还是斑点马?”
本来想着照夜白终于能出门,发泄一下热情也正常,没想到它撒欢起来没完没了了。
照夜白对换马威胁充耳不闻,对颜值打击只回应了一个响鼻,仿佛在说:斑点马里我也是最好看的那匹!
薛瑜眼看它又往下一个泥坑跑了过去,拉住缰绳,使出了杀手锏,“奶疙瘩再也不给你吃了。”
“唏律律——”照夜白原地人立而起转了个弧度,绕开了马上要踩进去的泥坑,双蹄落地,溅起路面上的稀泥。它回头无辜地望了望差点被稀泥糊到腿上的薛瑜,假装无事发生地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