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已过, 天色将暮。正是京城嵩岳书院的下学时间,书院外的广场上热闹如集市。
嵩岳书院专门招收十岁以下的男童女童, 家中若不是有权有势, 还进不了这书院读书。广场上挤着的人便是各家仆役,都等着接下学的少爷小姐回府。
钟声响过,孩童们陆续自书院中行出。一小孩步伐轻快来到一辆金光闪闪的马车前, 四下张望:“韵韵呢?还没出来吗?”
小孩不过七八岁的年纪, 眉目清丽,着一身男式劲装, 手腕脚踝处扎着束带, 显得挺拔又精神。侍女端了凉茶上前:“少爷还没出来呢, 小姐先喝点凉茶吧。”
原来这做武夫打扮的小孩, 竟是个小丫头!裴千晓推开侍女送上的凉茶, 老成摆摆手:“我不喝, 太甜了。”她暼那凉茶一眼,酷酷说了句:“留给韵韵喝吧,小孩子才会喜欢这种甜甜东西。”
侍女被她的话逗笑了, 也不再多劝。裴千晓在马车旁等了半柱香时间, 便耐不住了:“算了, 我去接韵韵吧。”
侍女哎哎唤了两声, 裴千晓却已经蹬蹬蹬跑回了书院。嵩岳书院不让仆役进入, 她是学生, 守卫却是不拦的。裴千晓一路朝着弟弟的学堂行, 还没到地呢,就听见路旁的假山后有吵闹声,夹着呜呜哭泣声。
那哭泣声太熟悉, 裴千晓脚步就是一顿:“韵韵?!”她狐疑唤道:“韵韵, 是你吗?”
吵闹声一顿,那哭声却是更大了:“姐姐!姐姐救我!”
裴千晓急急绕去假山后,便见到了令她愤怒的一幕:几个男童七手八脚压着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强行往他身上套裙子。小家伙约莫四五岁,精致的小脸上满是泪痕,正是裴千晓的弟弟裴天韵。
那些男童旁站着个壮实的小胖墩,见裴千晓出现,一声大喊:“女蛮子来了!快快!一起上!”
男童们得了这号令,再不管哭唧唧的裴天韵,纷纷抄起手边的树枝石块,嗷嗷叫着朝裴千晓冲去!裴千晓丝毫不惧,自怀中摸出一截短棍,手腕一抖!那短棍便嗖地变成了半人长!小丫头怒喝:“你们又欺负我弟弟!”
她年纪虽小,棍法已是有模有样,那些男童单打独斗绝不是她对手。可她只有一人,男童们却有七八个,更有那小胖墩在局外统筹指挥:“打她右腿!刺她后背!扫她左脚!”裴千晓以一敌多,应付得十分狼狈。
那小胖墩还格外得瑟,抽空朝裴千晓挑衅:“我们就欺负你弟弟,你能怎么着!”他一指还坐在地上,裙摆凌乱满身尘土的裴天韵:“今天我给他穿红裙子,明天我给他穿黄裙子!一天一个色,不重样!我还要叫所有同学来看!气死你气死你!”
裴天韵惊恐看小胖墩,“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裴千晓气得一棍横扫!也不顾自己会被打到,就去追小胖墩:“辛鸿!你找死!”
辛鸿脚底抹油溜得飞快,嗷嗷叫嚷:“不好!女蛮子又发疯啦!兄弟们先撤!”
男童们呼啦啦,朝着四面八方散去。裴千晓有心去追,却又记挂着裴天韵,看了眼哇哇大哭的弟弟,还是恨恨收了棍子,回头帮裴天韵脱裙子。她好言哄了半天,总算哄得裴天韵不再大哭,这才一瘸一拐,将弟弟背出了书院。
这天晚上,裴孤锦从宫中当值回来,便见到眼睛红肿的儿子,和脸上青了一大块的女儿。宋云桑抱着裴天韵坐在椅中,正细声安抚着。小家伙看到裴孤锦,眼圈又红了。他朝着裴孤锦伸出小手:“爹爹……”
裴孤锦却视若不见,大步行到裴千晓身前:“晓晓,你受伤了!谁打你的?”他的眉目阴冷:“哪个不要命的,敢伤我女儿?!”
裴孤锦伸手想碰裴千晓的伤处,却被小丫头一把挥开了。裴千晓没能替弟弟教训辛鸿,还自顾自生着气,并不想搭理裴孤锦:“没事,一点小伤!”
裴孤锦不放心:“这么大一块青,怎么是小事?!叫大夫看过没?用了什么药?你是姑娘家,可不能留了疤……”
裴千晓嫌弃看他一眼:“回府就看过大夫了,爹爹你别啰嗦!”
裴孤锦只得闭了嘴。可片刻,他还是忍不住问:“谁打你了?”
裴千晓终是分了个眼神给他,有些警惕:“爹爹你问这个干吗?这是我的事,我自己会摆平,不需要你干涉。”
裴孤锦才咽不下这口气!从来就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现下他的宝贝女儿竟然被打了,那他必须把凶手找出来施以酷刑啊!裴孤锦严肃道:“晓晓,你还小,爹爹不能看着你被人欺负……”
裴千晓恼火跺脚:“我不小了!我已经八岁了!如果还让爹爹你插手我的事,我这面子往哪搁!”
她一瞪眼,裴孤锦就化身女儿奴:“好好好,你别生气,我不插手便是。”他小心翼翼补充:“但是,晓晓你如果碰到了解决不了的麻烦,一定要和爹爹说。爹爹会帮你的,知道吗?”
裴千晓一挥手:“没有我解决不了的麻烦,爹爹你就别瞎操心了!”大步跑出了屋。
裴孤锦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还是忧心忡忡。却感觉有人扯了扯他的袖子。裴孤锦低头,就看到了眼睛红通通的裴天韵。小家伙仰着满是泪痕的小脸,委委屈屈告状:“爹爹,今天在书院,辛鸿他们给我穿裙子……”
裴孤锦瞬间没了慈父模样,板起了脸:“他们给你穿裙子,你就穿了?”
裴天韵怯怯摇头:“我不想穿,但他们逼我穿……”
裴孤锦厉声道:“不想穿,那就把裙子抢过来,给他穿!他不穿,就打到他肯穿!谁想让你吃亏,你就让他吃十倍百倍的亏!”
裴天韵被爹爹完全不同的态度吓到了,半响才结结巴巴道出句:“可是……我打不过啊……”
裴孤锦阴沉着脸:“打不过就去练,找我告状算什么是事?!这点小事都摆不平,裴天韵,你还是不是裴家的男人!”
裴家的小男人惧怕看裴孤锦,又是哇地一声,大哭出来!裴孤锦眉心便是一跳。他深深呼吸,到底还是压住了声音:“哭什么哭!哭有用吗?!动不动就哭,你……”
他的话忽然顿住,飞速瞄了眼一旁坐着的宋云桑,强行改了口:“你可是男子汉,将来是要撑起裴家的。遇到事情就哭,像什么话?!”
裴天韵才没法理解爹爹的教谕,他就觉得委屈。他被人欺负了,爹爹却不帮他。不仅不帮他,爹爹还凶他。
裴天韵好心酸啊,愈发哭得不可收拾。小家伙肩膀一抽一抽,眼泪哗啦啦往下掉,很快将衣襟都染湿了。
裴孤锦立在那,头疼按了按眉心。旁人都羡慕他好运气,官居高位不说,还娶了京城第一美人,生了一儿一女,人生都没有缺憾。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一儿一女……
女儿便罢,生性要强,自小爱好舞刀弄枪。裴孤锦有心养出个娇娇软软的小公主,可她却拎着棍子,小小年纪就敢和地痞打架。儿子就更头疼了。一个男孩,却漂亮得过分了,那眉目简直就是缩小版的宋云桑。不止长得像娘,性格也像娘,娇气得很不说,还遗传了宋云桑的绝技,一言不合就哭得天地无光……
裴孤锦其实很想在裴天韵哪次哭时,把他捆起来吊房梁上狠揍一顿,揍到他再也不敢乱哭。可每每看到那张酷似宋云桑的脸,裴孤锦又实在没法下手——他会有种自己在欺负宋云桑的错觉。眼见裴天韵抽噎得都快喘不上气了,裴孤锦撑不住了。他朝宋云桑看去,可宋云桑竟避开了他的视线。裴孤锦拼命给她使眼色,宋云桑却只是自顾自抬头望房梁。
媳妇不救场,裴孤锦只能自己上。他一声轻咳:“行了行了,别哭了。念在你年纪尚幼,今日你被逼穿裙子这事,我便不责备你了。下次别再让欺负你的人得逞便是。”
裴天韵……完全没被安慰到!小家伙一边哭一边喊:“爹爹不喜欢我,呜呜呜……”
这罪名!裴孤锦连忙反驳:“我没有不喜欢你。”
裴天韵呜呜呜指责:“你凶我,你只喜欢姐姐!”
小家伙眼眶包着泪水看他,那即视感……真像是宋云桑哭着说他辜负了她。裴孤锦那严父的模样是再摆不出来了。他再次求助看向宋云桑,可宋云桑又一次移开了目光。
裴孤锦:“……”
裴孤锦只得自己蹲下,将裴天韵抱起,哄道:“没这回事。”
裴天韵还挺有逻辑:“姐姐比我大,你却说她小,不能看着她被欺负!我比姐姐更小,你就能看着我被人欺负!你这不是偏心姐姐?!”
裴孤锦被噎住:“不是……”他狡辩不了:“行行行!那谁给你穿的裙子?辛鸿是吧,我去教训他!”
裴天韵哭声终于小了:“真的?”
裴孤锦点头。裴天韵又呜咽着问:“那爹爹喜欢我吗?”
裴孤锦不耐又无奈:“喜欢,喜欢喜欢。”
裴天韵眼巴巴看他:“比喜欢姐姐还喜欢吗?”
裴孤锦只管先唬弄过去:“对对对,比喜欢姐姐还喜欢。”
裴天韵总算不哭了。小家伙脸蛋贴在爹爹肩上,满足蹭了蹭。裴孤锦抱着裴天韵,心中不知第多少次感叹:他这哪是得了一子一女?他这是得了两个小祖宗啊!加上宋云桑,裴府里三个小祖宗,哪个不得他小心伺候着?
裴孤锦心里苦,裴天韵却抬起了头,尤不知足问道:“爹爹,那你喜欢我,比喜欢娘亲还喜欢吗?”
裴孤锦:“……”
裴孤锦将小孩一甩,随意丢去一旁椅中:“懂不懂规矩?!还敢和你娘比?没有你娘,哪能有你!”他大步行到宋云桑身旁,一把握住宋云桑的手,大声朝裴天韵道:“我最喜欢你娘亲!”
裴天韵昏头转向从椅中爬起,看着爹娘交握的手,小脸一垮:“哇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