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仪式之五
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是昨天他还曾在这小径上攀登;现在也是十年前一样,那片曾叫做托斯卡纳的森林被脚下的云海掩盖了,就像他模糊的记忆一样。他不禁猜测,到底要跨越多少次战役,才能回到故乡?而在碎月之年终结前,血红色的地平线还要在铺满尸骸的峡谷中消失出现多少次?
我已经是孤身一人了,我只有一个任务。
“萨塞尔先生,我......”
在干枯的树丛和尚挂着枯叶的弯曲矮小的橡树中间,呈现出一条向下的陡峭小径,通向山的后坡。山峰在皑皑的白雪中呈现出朦胧的幻影,显得缥缈而可怕——仿佛是在走向死去。寒风吹打着脸,犹如冰凌在扎着他,又疼又凉,让人很难睁开眼睛。一块石头从脚底滑下去,滚进断崖旁的深渊。
萨塞尔攀下陡峭的小径,步向森林。
这条小径两侧都是覆满云海的陡峭断崖,除了积雪和苍白的天空,什么都看不见,好像是没有尽头,又好像脚下这条小径带着他腾空飞起。
“萨塞尔先生,你倒是......”
他回想起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观察到鸟在飞,越过危险的悬崖和奔流的河谷;他听到鸟的鸣叫,好像是呼唤他加入飞行:我想飞起来!——那姿态几乎让他羡慕到哭出来。他回想起当年为了实现飞行的梦想,如何偷偷地捡拾森林里的蘑菇和植物,如何偷偷地捕捉小动物送出去卖,只为了凑路费。他要偷偷一个人上路,去附近的大城市,去测试自己的才能,去走传说中可以免除学费的军队途径,好让他可以去没有负担的进修法师学校。
毕竟......父母都反对这件事。
有一次,父亲给他讲了为萨塞尔说媒和让他继承家业种地的事情,他大声反驳,结果挨了一顿揍,还给关在黑暗的仓库里整整一个下午。
那时他的想法很可笑,其貌不扬,内向无知,只懂采蘑菇和捕猎小动物,却整日想着成为伟大的法师,就是为了在天上飞......甚至于为此签下军队荒唐的卖身契。他偶尔还会回忆起他的童年时代,在别人——甚至是父亲看起来,都是荒唐的,但他却深埋在心底,偷偷存钱,把这当成预言性质的美梦。
预言应验了,他成为了军队派的法师,只是当初的奋斗目标......
萨塞尔偶尔还会翻阅他古早的日记,在学校识字后写的,毕竟农民没必要识字:
“老师告诉我,我们并不是在天上飞行,而是踩在无形的阶梯上行走,——而这也是我的命运。但是我还是梦见,我从摇篮里飞了起来,一只恶魔标本在我眼前活过来,把它可怕的翅膀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张开,腾空飞起,仿佛是预示我不甘心只是踩在无形的阶梯上行走。”
“萨塞尔先生!”
他一言不发的走着,却感到有人在后面抓住他的衣襟,——回头一看,是一个有些眼熟又有些陌生的女孩子。
很漂亮的少女,有着令他惊讶的贵族气质。至少在少年和青年的时代,他为数不多的妄想之一,就是和这样一位美丽的贵族小姐发生一段美丽的爱情。不过萨塞尔有自知之明,所以他从来不会自讨没趣的找那种女士搭话。
萨塞尔回过头,——在这寒风呼啸的一切都模模糊糊的山顶上,她用力按着一顶高脚帽,丝带般的长发被风吹得飘向身后,眼睛里、紧锁着的眉头里都露出困扰和费解的思想。她的身体如此纤细瘦弱,仿佛马上就要被狂风给吹得飘起来,像一根柔软的稻草似得给吹跑。
“萨塞尔先生,你能总别这样一言不发吗?”
我的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这是一个幻觉吗?
第三天,他攀下陡峭的山坡,在雪原里小憩一阵,接着进入森林。
那个虚幻的少女还是紧紧跟在他后面,偶尔会说一些奇怪的话,但都没有意义。
萨塞尔在幽暗的密林里穿行。风停了,气温还是很冷,白天融化的积雪又重新冻上。低垂的灰色乌云仿佛直接挂在红木赤条条的树枝上,蓬乱的寒鸦巢星星点点的散落在树梢中间,一只雪地猫头鹰的脑袋在跟着他转。脚踩在湿漉漉的像是融化在积雪里的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还有薄冰碎裂的嚓嚓声。
他裹紧衣服,穿过林间的小路,越过没有结冰的山涧。月亮跟着他孤零零的走,还有他身后那个同样孤零零的小小的影子。
我到底在哪里?这条路还有尽头吗?
他的思想混乱了,好像是在梦中。他的头脑像是一团浆糊。他坐到岸边的一块石头上,只见狭窄的河谷里河水漆黑,他无力的弯下腰,用双手支着头。
“萨塞尔先生,你......你还记得现在是什么年代吗?”有人发出轻轻的叹息声。他感觉到肩上有一只手,不禁一哆嗦,一抬头,她就站在他眼前。
冬天的黄昏灰蒙蒙的,像蜘蛛网一样笼罩着大地。几只寒鸦呱呱地叫着从上空飞了过去。这个少女轻盈而纤弱,穿着绮丽的魔女外套,脸色皙白,浅浅的卷发,像是一个徘徊不散的美丽的幽灵。
萨塞尔站了起来,少女跟在他身后默默的赶路,只有枯叶在他们脚下沙沙作响。
“现在是碎月之年。”他说。
除此之外,他没有回答任何问题。
第七天的黄昏。
天快黑了,萨塞尔越过一座桥,向右拐,走上夹在两侧农庄围墙中间的一条小径,停在一个陈旧的木制大门前。他急走了两步,敲着门上生锈的铁拉环。少女还是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里面传来脚步声,还有慢悠悠的回应声:“来啦来啦。”
一个须发皆白的驼背老妇人提着烧火棍走出来。她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妇,看到两位法师老爷后,恭恭敬敬的问了好。
他走进门想说点什么,可等到张开嘴后,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少女拉着他的衣袖,代替他上前一步,对她鞠躬示意:“可否允许我们在这里过一夜?”
母亲用她脏兮兮的手,把脏兮兮的炉子通了通,翻弄着里面脏兮兮的焦炭。他看到他年幼的弟弟蜷缩在一堆稻草里,衣服破旧,肮脏,打了很多补丁。
她没认出他来。他在战争期间的变化太大了,以至于在她眼里像是个陌生人。
少女伸手帮母亲去折腾烧火棍子,可她看上去没经验,以至于更像是在帮倒忙。
母亲对她絮絮叨叨,“您看看吧,法师大人,瞧我们是怎么活的?我们没有多余的口粮了,实在对不起,趁着天还没全黑,您还是继续上路吧。”
萨塞尔又上前一步,母亲还是在絮絮叨叨,“两位法师大人,天还没全黑,你们还是继续赶路吧,实在不行,我这里还有点风干的......”
他跪下来,紧紧抱着她的腿大喊:“妈妈,是我啊,我是萨塞尔啊!”
这时,她才恍然大悟,尖叫着抱住这位许多年后又回来的法师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