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休息日,戴里克却是一大早就出了门,无视身后母亲大声嚷着让他先吃早餐的吩咐,匆匆拎起两个三明治就心急火燎地冲出了家门。
他被挑中作为替补乐手加入先锋音乐社已经有些时候了。从一开始没能入选舞蹈社的满心沮丧和即使在先锋音乐社这样的小社团也不受重视的愤懑不平,到现在的高山仰止,心服口服,直至走到最后的心如止水等等一系列复杂的心路历程也不过才经历了短短两周时间。
而就在这两周里,他第一次被关起社团大门,可以拿出真正实力来尽兴发挥的社团乐队折服得五体投地。
他在社团那间不大的活动室里见识到了什么才叫真正的摇滚音乐,见识到了世界上原来真的有人能够用一把小提琴就让人神魂颠倒,如痴如醉。之后,又随着社团的前辈们去过挤满了成人观众的广阔舞台,和那些被乐队的火热激情演出感染得如痴如狂的观众们,一起叫得声嘶力竭,跳到精疲力尽。
到了现在,他已经能充分理解并且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作为社团最底层的队员实在天经地义,对必须每天和其他新进社员们一起无休止地拼命训练学习毫无怨言。因为这里的每一个新人都在暗暗咬着牙较劲,期盼自己能第一个成为乐队的下个正式队员,成为真正的摇滚乐手,早一步登上那个梦一般的广阔舞台。
昨天社团活动结束的时候,社团经理史丹利说了一个好消息,新人们已经磨合了近两周的时间,是时候带他们出去见见世面了,趁着休息日,他们社团和一个常去的主题公园老板约定好,可以带新人过去做暖场表演,提升大家的临场能力,愿意参加的新社员都可以报名。
自然,没有人会拒绝这样一个梦寐以求的好机会,戴里克早早便和卢江巍约好,今早两人一起预约共享班车搭伴前往,而等两人赶赴约定好的地点,天河海滨公园大门口时,时间还不到八点半,距离约定的早上九点的会面时间,还差半个小时。而此时,所有的新人社员们却早已到齐,每个人脸上都是既兴奋又紧张的神色,每双眼睛里都闪烁着抑制不住的渴盼和激动,等待社团前辈们到来的时间变得格外的难熬。
快到九点的时候,史丹利开始清点人数,发觉除开惯常不爱守时的卡洛琳,就只剩从不迟到的社长还没到,他不免觉得十分诧异。认识了许熠嘉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见他迟到,史丹利正要给他发通讯,终端就先一步响了,点开一看正是许熠嘉。
史丹利接通来电,许熠嘉在那边解释,出门前遇到点突发事情,需要一点时间处理,麻烦史丹利先带大家参加活动,自己会尽快赶过去。
史丹利答应下来,虽然有点好奇究竟发生什么事,但约定的时间已经快到了,也就没有多问,先带领众人进了园区。
而许熠嘉这边挂断了通讯,放下手,看着坐在面前依然魂不守舍的尼尔斯,忍不住叹了口气。
今天早上他正要出门,就接到尼尔斯发来的通讯请求,刚一接通,对方就劈头问了一句,“你见到安东尼的时候,他是什么样的反应?”
但等许熠嘉开始讲述后,他便一言不发,也不挂断,只是一直沉默地听着。许熠嘉觉察有些不对劲,追问他发生了什么,他也不作回答。通讯那头好半天没有一点声息,许熠嘉不免有些担心,看看时间还早,便问他在什么地方,决定过去当面看看情况。
可谁知,等赶到了约见的一家咖啡馆两人碰上面后,尼尔斯先是紧抓着许熠嘉又事无巨细的追问了一遍安东尼当时说过的每一句话,说话的每一个细节,甚至每一个表情之后,然后就像是受到什么打击一般,突然变得失魂落魄意志消沉,无论再跟他说什么,都再没有丝毫反应。
许熠嘉见他这副模样,实在有些担心就这样丢下不管会不会出什么事情,只得一再地推迟出发时间,耐心地开导陪伴,只是一直收效寥寥,对面那小鬼还是自始至终话也不肯说上一句。
许熠嘉实在头疼得厉害,忍不住长叹了口气,靠倒在椅背上闭着眼揉太阳穴,却没有注意到因为他的这一个动作,坐在对面的尼尔斯却身体微微一颤。
许熠嘉端起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口,冷静了一下。打开智能终端,给社团成员发了个活动行程安排,拜托史丹利和小惠灵顿他们看着点新成员,决定今天就和这小鬼杠上了。
放下手,又看着尼尔斯头顶道:“我不清楚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你这么年轻,人生还有那么长,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过去的呢,随时间的流逝,经历变多,很多在你现在看来很重要的东西都会慢慢看淡的。”
苦口婆心的劝解过后,对面的人仍是不为所动,低着头没有回音,就在许熠嘉以为这次又是一个人的独角戏,叹了口气时,却听到一个带着点变声期暗哑的声音低低响起,“你知道为什么我和凡妮莎明明是亲姐弟,但却一个姓威尔森,一个姓伯格哈德吗?”
许熠嘉微微一怔,一面是因为努力了这么久,终于听到对方开了口而惊讶;而另一面却是因为对方的话语有些让他出乎意料。他原先一直以为,尼尔斯情绪这么低落是因为和安东尼之间的友情出了什么问题,没料到对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与他姐姐有关,让许熠嘉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该做何回答。
好在尼尔斯似乎也没有真的询问他答案的意思,就像是终于被打开了话匣,他径自开始说起了一个埋藏在他心底很久的,长长的故事。
“我的母亲芙丽佳·泰勒·威尔森女士是丹霞星第一代开发移民家族,星光爵士威尔森氏的嫡系子孙,她出生名门,美丽高贵,是个名副其实的名门淑女。按照我们福萨克人的传统,她原本应该在成年后择选一个身世最匹配,人才最出众,求娶最殷勤的门阀子弟,拥有一个最符合她高贵身份的美满又得体的婚姻。”尼尔斯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又接着道:“然而很遗憾,我的外祖父,最后一代星光爵士,在年轻时遭遇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围绕爵位继承而产生的惨烈争斗,众多继承人之间的同室操戈,使得家族元气大伤,名声尽毁,星光威尔森家族数百年荣光眼看毁于一旦。外祖父在继承爵位之后,为了保住家族的实力和名誉,不得不选择接受二次基因编辑手术成为超级调整者,上了前线参战,希望能通过获得军功来维系家族荣光。”
尼尔斯喘了口气,抬眼看着许熠嘉接着讲述,“而为了保证血脉的纯粹,他在接受手术前匆忙迎娶了外祖母,直等到外祖母怀上身孕之后才出发去了前线。而留下的这个孩子,就是我的母亲,让外祖父十分失望的是一个女孩。等到外祖父带着显赫军功和上将头衔从前线凯旋归来,确定已经因为基因编辑手术影响了生殖能力,我的母亲更由此成为了外祖父唯一的孩子。更糟的是,我的母亲完美地遗传了父族母族的基因,是个天生的繁殖能力低下的调整者。”
“我的外祖父,星光威尔森家族百年来最优秀出众的爵位继承人,历经九死一生,赌上一切换来的家族荣光,眼看着就要因为血脉断绝而花落旁人,他怎么可能甘心?”说到最后,尼尔斯的嘴角露出一丝不符合他年龄的苦笑,“于是,他力排众议,做出了一个在当时所有人看来都惊世骇俗的决定,选一个完完全全的纯自然人做自己女儿的丈夫,他们生下的孩子将是下一代的家族继承人。”
听到这里,许熠嘉的惊讶之情已是溢于言表。
后土星无休止的连年征战,有文字记载以来,跨越数千年的历史纪录,记载的便是一部战争史。进入现代社会之后,随着基因技术的成熟,为了保证士兵们拥有更强大的战斗力,更长久的寿命,基因编辑技术应用于人体早早成为常态,数之不尽的民众选择通过基因编辑技术改变生命形态,改变后代子女的命运。而在上流阶层,基因改造更是早已通过对生殖基因的改造变得可以代代相传,不断优化。
直至今日,真正完全纯粹的自然人才是人类中的少数,其中要么是因为极为罕见的天生基因疾病,导致根本无法接受基因改造的天生自然人;要么就是生活在风气保守信仰虔诚的国家里,脑子如同岩石一样顽固不化的少数种族,才有可能还保持着原始的基因。
而这样的人,在百多年前战乱频发的时期却是毫无疑问的社会底层,是哪怕战败国那些朝不保夕的战俘流民都可以轻视的悲惨存在,生活得极为艰难困苦,并且人数随着战争动乱的不断持续逐年减少,面临最为残酷的生存淘汰。
而改变了这一残酷现状的,则是一场波及了全人类的繁衍危机。
战乱导致的人口危机使得人类繁衍压力巨大,而频繁的基因改造却又导致一项意想不到的恶果,调整者的生殖能力在急剧退化。
或许这就是神明对人类罔顾伦理滥用基因改造技术的处罚,近百年里,调整者中新生人口的数量急剧下降,畸胎死胎逐年增多。各个国家能投入到战场上的人口也不断缩减,并且不断持续的人口危机还导致了各国的经济和劳动力储备猛烈下滑,由此爆发的经济危机又进一步造成了人口减员。
陷入恶性循环不断恶化的局势终于使得头脑发热的人类清醒过来,意识到再这样继续下去,人类即将面临整个族群的灭亡,最终走向自我毁灭的道路。这种令全民疯狂的基因改造风潮这才终于有所缓解。
而到此时,作为人类原始基因模板的纯粹自然人却成为了人类的唯一希望,无数科学家希望通过对人类原始基因模板的研究,推测生殖能力下降的缘由。但所向披靡的后土星科技却在这个看似简单的方面折戟沉沙,毫无收效。只最终得出唯一一点微不足道的结论,强大的繁衍能力是神明赐予弱小生命体延续基因的唯一武器,当人类选择了更强大的力量,更长久的生命,就必然失去生命传承的能力,唯一的解决方法只有一个,停止基因编辑,回归自然。
生命创造,是神明明令禁止的禁地。
然而基因改造是不可逆的,摆在所有调整者面前的道路只剩下最后一条,立刻停止战争,向所有在数百年来受尽欺凌压迫的自然人求助,鼓励调整者与自然人结合,通过自然人强大的繁殖能力来延续人类的血脉。
可是就算是在这样的严峻形势下,自然人即刻得到了各国政府联盟统一颁布的各项法律政策的保护重视,但长久以来调整者的慕强传统和自然人的仇视戒备所造成的壁垒分明,相互敌视却非一朝一夕可以消融。
虽然在民间调整者与自然人的混血种出生率迅速增长,已经占据了新生儿中的绝大部分,但像威尔森家族这样一个靠战功起家,绵延数百年的传统门阀,选择一个自然人作为家族继承人的伴侣,诞育下一代血脉,尼尔斯的外祖父能做出这个决定,其魄力实在令人震撼。
尼尔斯大概是发觉了许熠嘉的吃惊,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说道:“我一出生,父亲就去世了,我从未见过他,也从来没有人敢在家里提起他的名字,我对于这个遗传给我血脉的男人没有丁点的了解,除了他留给我的姓氏。”说着,尼尔斯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说道:“伯格哈德这个姓氏就是继承自我的父亲,而我的存在,并没有得到母系家族承认,原因就是,我是一个像父亲一样,天生的自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