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学过吗?爵士鼓。”
许熠嘉打断台上的少年的茫然无措,开口问他。
“……”少年轻轻摇头,“没有。”
许熠嘉略感诧异,看卢江巍的节奏手法并不像是一个新手。
果然,台上少年迟疑着又解释了一句,“我爷爷是八面鼓的第十七代传承人,在我很小的时候,当做兴趣教过我一点。”
闻言,许熠嘉不禁挑了挑眉头,若不是他两世为人,恐怕现在也会如同在场众人一样,对八面鼓什么的听得一头雾水了。
后土星虽说历史发展和人文科技等等背景进程都与地球截然不同,但在某些方面上,两者之间却又有些极为微妙的相似之处。两个世界之间,就如同在照一面做工粗糙的镜子,彼此映照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自己。
就譬如这八面鼓,许熠嘉在地球上时就曾听说过。
八面鼓,又名雷鼓,共有主鼓八面,八个主鼓又各配有大镲,中镲,低音锣及小鼓等乐器为一组,八组共同配合表演,寓意四面八方,故而得名。
八面鼓原是古代贵族用以祭祀天神时所用,后经年流传,逐渐演化为一种场面宏大的民间艺术表演,多用在祭祀,节庆,婚仪和农作等等场合。如果他所料不差的话,后土星的八面鼓,大概率也是相似的表演种类。
卢江巍大约也是习惯了被人追问,未等他人开口,便自行解释了后土星八面鼓的由来。果不其然,这后土星的八面鼓也同样是一种从古流传至今的鼓乐艺术,唯一不同的是,在后土星这样经年混乱的历史环境里,八面鼓的流传显得尤为艰难,卢江巍的爷爷已经是这种珍贵的鼓乐艺术现存于世的仅有的传承人了,作为一种需要多人协作的表演形式,这种鼓乐艺术可以说已经是名存实亡了。
许熠嘉微皱起眉,卢江巍的情况非常诡异,作为一个传承上千年的鼓乐艺术世家的后人,相对难把握的乐理,节奏,身体协调都没有问题,却偏偏连最基本的打击力度都不会调节,让人想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学的击鼓。
这么想着他也就这么问了,学习音乐近二十年,他对自己的见识还是有一定自信的,却仍然还是想不出个头绪。
卢江巍略有些支吾,但还是吭吭哧哧地解释了原由。并没有什么深奥的理由,作为一个已经注定消亡没落的艺术,无论家中哪位长辈都不希望卢江巍继续在这条看不到希望的路上继续死磕,即便是浸淫八面鼓一辈子的爷爷不希望卢江巍继续学鼓,而是期盼他能够专注学业,有一个更好的前途。
所以,没有人能看懂幼时的卢江巍在看到爷爷和一众年迈的老艺术家们敲响锣鼓,声振寰宇时,眼中闪耀着的光亮。也没有人能理解,他希望能够把这种在童年时深深震撼过自己的鼓乐艺术介绍给更多人,让更多人看到的隐秘心愿。
所以,他其实是一直都瞒着家里人,通过偷看家里留下的老影像,偷拿爷爷的老乐器,继续坚持着自己摸索学习鼓乐演奏。也正因为没有人教导,又不敢让家里人发现,所以才始终只得其形不得其意,只学到个皮毛。
一番话下来,室内一片静谧,在场的所有人都是感慨万千。
许熠嘉突然觉得有些如鲠在喉,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十八年,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感受着格格不入,即便是近些年终于结束了颠沛流离,重新拥有文明和平的生活,他也始终缺少一点真实感。学习这个世界的历史的过程里,每每见到有什么熟悉的美好的东西消逝在动乱之中,总让他觉得怅然若失,就好像离原来的世界又更远了一点。
见大家都在等自己说话,他赶紧收拾了一下情绪,勉强笑道:“谢谢你的表演,下一位吧。”
“觉得怎么样,有满意的吗?”赶在午休前送走了所有新生,史丹利询问许熠嘉的意见。
“这个卢江巍还不错,虽然对现代鼓还不熟练,但是有些乐理基础,节奏感也很好,很有天赋。”许熠嘉翻着申请表沉吟道,“第一批里那个弹吉他的胡恩·迪西也还可以,乐感很强。”光屏上三十几张报名表随即就翻到了末尾,却再没有一个名字被他提及。
看着许熠嘉皱紧的眉头,史丹利忍不住劝道:“你也别要求太严格,我们学校里边学过现代音乐的学生本来就少,招进来我们自己培养一下也是可以的。”
卡洛琳也在一边笑着道:“你要是都拿你自己做标准,我们只怕一个满意的都招不到。”
许熠嘉被他们左一句右一句的劝得笑起来,“好吧,除了这两个,再加上这个学声乐的,还有亚当中意的那个男生,剩下的让覃峰再挑一个负责后期的,替补就你们商量吧。”说完他合上手中的显示屏站起身。
招新人的事情,大家都一致决定要由他拍板,许熠嘉感觉压力重大,不知不觉就严苛起来。经两人提醒才发觉,现在是要选新人,哪能一开始就以乐队乐手的标准来挑选。
做好决定,许熠嘉也放松下来,道:“那就这样吧,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你们决定了最终名单后就通知他们明早过来熟悉一下。”说罢,将标注过的几份表格传给史丹利,史丹利点点头说:“好,后面的事交给我。”
许熠嘉闻言笑起来,近一年的相处时光,最常听到史丹利说的就是这句话,而且每次听到都会觉得非常安心,他给了对方一个大大的拥抱,开玩笑道:“要没了你,我可就麻烦大了。”
史丹利闻言也笑了,拍拍他的肩膀,道:“赶紧回去吧,等新人到齐了,有你累的时候。”
许熠嘉收拾好东西,和众人打过招呼便赶紧离开了社团。
走向教学区的时候,许熠嘉的思绪有些不受控制地的飘散起来,今天下午高中部就恢复上课了,答应尼尔斯的事情也是时候该帮他处理了。
许熠嘉忍不住开始反反复复地回想尼尔斯要带的那几句话,确保自己不会在见到要带话的人时说错什么,又思考怎样的开场白才能不引起反感,思考到一半,他察觉到自己有些过度紧张,忍不住有些烦躁地搓了搓额头,连忙把这些不必要的纷杂情绪甩开。之后带着点一往无前的气势,向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
安东尼·科尔弥斯所在的十一年级b班是外语教学班,就读的主要都是些留学意向的学生,说白了就是贵族班,班级里大都是从初中部直升上来的有钱人子弟。
站在十一年级b班的教室外面,许熠嘉深吸了口气,伸手拦住一个正要进教室的男生,礼貌地开口道:“你好同学,能麻烦你叫一下安东尼·科尔弥斯吗?我有事找他,谢谢。”这男生有些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一眼许熠嘉,看样子是有点疑惑统考派的人怎么跑来他们班找人,不过倒也没多问,回了一句:“你等一下。”便径直走了进去。
没过一会,那男生又走了回来,身后跟着一个皮肤白皙身材高瘦的男生,正是安东尼·科尔弥斯。
许熠嘉向那男生道了声谢,转向安东尼,伸出手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班联社的宣传委员许熠嘉,我们之前见过的。”
安东尼把手从裤兜抽出,和许熠嘉握了握,平淡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许熠嘉看了看人来人往地走廊,以及周围若有似无的打量视线,侧了侧头,指了一下走廊中间朝外开的阳台道:“能借一步说话吗?”
安东尼回头看了一眼,无所谓地点点头,率先走了过去。
许熠嘉推开对外阳台的玻璃木门,让安东尼先进,随即才自己跟上。阳台上此时正好没人,许熠嘉关上阳台门,走到安东尼身边。
安东尼抬眼看他,“可以说了吗?”
许熠嘉看着对方天生显得有些冷淡的灰蓝色瞳孔,略微屏息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赶紧道:“我前两天在高中部的校园里遇见了尼尔斯。”
此话一出,安东尼略微皱起了眉,紧盯着许熠嘉的脸一时没有开口。
怕他误会,许熠嘉立刻接着道:“他说是过来找人,但是碰见几个f班的人,发生了一点冲突,我看到就顺便帮他解了个围。”随即三言两语解释了清了和尼尔斯认识的经过,最后,十分郑重地,把反复回忆过的尼尔斯的原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听完许熠嘉的复述,安东尼垂下眼睫沉默了一瞬,但很快又重新抬起眸,看着许熠嘉道:“事情我已经知道了,谢谢你的帮忙,后续我会处理的。”
看对方似乎想要结束交谈,没有正面回应的意思,许熠嘉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忍住多了一句嘴,“也许我不该多管闲事,但是尼尔斯这样一直坚持不肯放弃……不管有什么事,我觉得你们还是应该当面说清楚才好。”
安东尼闻言似乎有些诧异,他扬起一边眉毛,目光在许熠嘉的脸上巡视一圈,似乎这才有兴趣认真打量一下许熠嘉,慢慢地道:“你刚刚是说,才认识尼尔斯不久?”
许熠嘉有些窘迫,他知道对方是在怀疑他关心过度,但旋即,他想起上次分别时尼尔斯隐含期盼的眼神,很快便冷静下来,定了定神认真地说:“是,我只见过他两次,第一次见面就是他被几个高年级生打得鼻青脸肿,第二次见面是他偷偷摸摸地闯进高中部教学楼,差点被教导主任抓到,我知道这与我无关,但是作为朋友的你,也对此无动于衷吗?”说着,眼神郑重地看向安东尼。
安东尼沉默下来,收回了端量许熠嘉的视线,转而望向阳台外的中庭,面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看着很明显地拒绝继续交流的对方,许熠嘉吐了口气,“好吧,抱歉,我不该插嘴的。话我已经带到了,剩下的事情你们自己解决吧。”说完,他低头揉了揉额角,转身拉开阳台门走了出去。
离开的时候,他的视线最后在还站在阳台上一动不动的少年的背影张望了一眼,穿着白色校服衬衫的身形略有些瘦削,但姿态挺拔,从中庭撒下的金色阳光在他乌黑润泽的头发上,闪烁着点点耀目的光彩。
许熠嘉离去不久,阳台厚重的玻璃木门再一次被人一手推开,一个身材高挑,淡金色头发高束在脑后的少女步伐轻盈地走了进来。
“聊了些什么?”少女遥望着朝楼梯间方向远去的身影,淡淡问道。
原本一直背对着来人的少年转过身,靠倒在阳台大理石围栏上,懒洋洋地道:“你的眼线什么时候连我们班上都有了?来得这么快。”
少女瞥他一眼,“你跟统考派的校草在b班走廊的阳台密谈,那帮女生们可比谁的消息都要灵通。”
安东尼轻笑一声,仰着脑袋注视晴朗的天空,语带戏谑地说道:“怎么办,公主大人,您的宝贝弟弟可找过来了,看样子,他对我推脱见面的理由可不怎么满意呢。”
少女,也就是凡妮莎双手环胸,没理会他的奚弄,冷冷地道:“我告诉过你,你的那些借口拖不了多长时间,你太小看尼尔斯的固执了。”她冷漠的视线落在安东尼的脸上,“而且,我虽然不希望你和我弟弟走的太近,但是逃避见面的人不是你吗?”
安东尼像是有点受不了正午刺眼的阳光,抬手搭在眼前把眼睛藏在了阴影下,语气也褪去了谑意,变得冷漠起来,“那么,就算我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伤害了你的宝贝弟弟也没有关系吧,毕竟,”他说着直起身,看着凡妮莎平静地说:“这都是为了他好。”
凡妮莎未再开口,冷漠的视线注视了他几秒,旋即放下手臂转身而去。
安东尼知道她这是并不反对的意思,不由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认识对方两辈子了,他有时觉得这个女人的铁石心肠连他都有些叹为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