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庆归眼眶湿红,捧着她的脸:“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她摇摇头,低眉淡淡笑了笑:
“我说不出口。”
他猝然将她搂进怀里,心痛欲绝。那平乏的一言一句就像是在讲另一个人的故事,她以为那一切都是她抹不去的耻辱,可在他的眼里,那只是一个可怜的孩子曾遭受过的苦难,是这个世道里卑鄙的大人们唾手施于给一个无力抵抗的孩子的苦难,人间最沉痛的苦难。
他气得绷直了身子,四肢都憋着力,手臂上青筋凸起,却轻轻又轻轻地抚着她的发:
“没事了,没事了,有我在。”
她反手将他抱得更紧,老天骗了她一次又一次,害了她一回又一回,如今终于让她碰见了陆庆归。如果再早一点就好了,她想,再早一点碰见他,是不是就不用经历那些了。可如果没有经历那些,她又怎能遇见陆少爷呢?
“庆归,如果你见到我的时候,我不是张太太,你还会接近我么?”
陆庆归心里一咯噔。
他当初处心积虑接近她,确实算不上清白。
“会。”
她抽出身子:“真的?”
他笑笑:“真的。不过我当初接近你,确实是有意为之。”
她转过身坐直,看向正前处的海:“我知道。”
他也学着她的样子,紧紧挨着她的肩,说:
“其实我小的时候也不是现在这样。”
“我在陆家过得并不好。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寄人篱下,我这个少爷当的也是徒有虚名。”
“我娘是小房,是我爹不情不愿被迫娶回来的小房,自我记事起,我和我娘在陆家就跟下人没什么大差别,大太太和大小姐,也就是陆慕林,总想方设法欺压我们母子,嗯……现在想来,几乎可以说成是虐待吧。后来我娘怀了第二个孩子,算命的说是个男孩儿,她们就全坐不住了,生产那天,我娘气弱,难产,我娘,还有我那未能出世的弟弟,都永远离开我了。”
“枯荣,我也曾受尽屈辱。”
宋枯荣侧过头,两眼含泪凝望着他,月色阑珊,她忽然感觉他的脸憔悴了不少,昨夜躺在床上看他时还不觉意。原来人在谈及从前悲伤时是这样平静又颓唐的,她伸出手落在他的脸上,指尖在他光滑的皮肤上轻轻趟着,说不出话。
他咧开嘴:“你别怪我,好不好?”
她也笑:“怪你干什么?”
“怪我当初……”
“我不怪你。”她打断他的话,“从前的就让它过去吧。”她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
陆庆归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嗯。”
两个人坐在秋千上,月亮仍高高挂在天上。
“陆庆归。”
她忽然又唤他。
“干嘛?”
“香港真美。真想一辈子都待在香港。”
“好啊,那我们就一辈子待在香港。”
·
被陆见川请过来的老妈子是跟在蒋聚岚后头近二十年的香港人,从出生就在香港,哪也没去过,谁也不认识什么也不懂,只会老老实实伺候人。听说要来伺候陆小少爷跟小少奶奶,二话没说就赶了一大早过来。
陆庆归跟宋枯荣坐在沙发上端详她,一头灰白的头发,模样十分老沉,背着个蓝靛色布包就过来了,笑起来时左右两个酒窝。
“小少爷好,小少奶奶好,叫我阿萍就好了,是我们先生让我过来服侍你们。”
宋枯荣愣愣看了看陆庆归,陆庆归拍拍她的手,应了句:“噢,好,麻烦你了。嗯……先生可曾跟你说过,这件事不可声张?”
“说过了,少爷放心,我一个老婆子,在外头装哑巴就是了。”
陆庆归僵笑了笑。
随后听见外头有人敲门,阿萍忙赶出去开门。
“小少爷,是陆先生来了。”话刚说完,陆见川就从她身后走过来,进到了屋内。
陆庆归跟宋枯荣急忙站起身来,讷讷盯着他。
“大哥,你怎么来了。”陆庆归问道。
陆见川走到沙发前,坐下来,虽是一脸严肃,居高临下的样子,眼睛却不敢抬起来看他们,主要是不敢看他这个“弟媳”。
阿萍进到厨房里准备给他们泡茶。
陆庆归呵呵笑着拉宋枯荣一起坐下,宋枯荣却不敢在这兄弟俩面前多待,便借口想溜:“呃……我去看看阿萍,不知道她晓不晓得茶在哪。”
“小宋啊,你也坐下,我有事跟你们说。”
小宋??陆庆归瞪大了眼盯着他,心想:小宋是你能喊的?搁上海,这可是你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的财阀太太,在这倒占起便宜来了。
陆见川他自己何尝不是攥着拳头叫出这个称呼的?在上海,就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这么喊。这不,刚说完,背后就生出一阵冷汗,眼睛还是不敢往上抬。
“噢,好。”
宋枯荣倒好似全然不在乎,继续坐在陆庆归旁边。
陆见川咳咳嗓子:
“我来就是告诉你们一声,阿萍是个顶老实的,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她,不用拿她当外人,她跟着你们嫂嫂二十年多年,我们都放心得很。”
“嗯,我们知道。”陆庆归说:“对了,嫂嫂怎么不一起来?”
“她……她不好意思过来。”
宋枯荣低下了头。
陆庆归笑道:“这有什么?改天你带着嫂嫂过来吃顿饭。”
“庆归,”陆见川唤他:“你一定要照顾好小宋,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陆庆归看他格外语重心长,又总强调这句话,觉得有些奇怪。
此时刚好阿萍端了茶来,陆见川却摆摆手:“不喝了不喝了,”他站起身:“你嫂嫂还在家里等我,我得走了,刚才啊,就是顺路过来。”他边说边往外走。
陆庆归起身追上去:“我送送你。”
出了大门,陆庆归忽然拉住他的手。陆见川一怔,木木地转过头看着他:“干什么?”
陆庆归问他:“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陆见川脸色僵硬,迟钝得挤出一个笑:“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
陆庆归不松手。
“松手呀,我得走了。真没有事,快回去,回去去去,看见你都烦得很。”
他甩开他的手,利索地上了车。
陆庆归站在原地,看着车开走,从一道下坡路望下去,渐渐没了影子。他总觉得心里不舒坦,好像有东西堵着,有某种疑问没有解开,可仔细想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他不知道那个疑问到底是什么。
天一转眼就热了起来,到夏天,宋枯荣就格外难受,尽管孕肚还不算太明显,行动也还算方便,但却是一天到晚的不愿意多走动,只悠然地躺在凉椅上,手里握着把真丝摇扇。有时候手晃累了,就喊陆庆归来帮她扇。
陆庆归坐在凉椅旁边,静静给她扇,看着她躺着躺着就闭上了眼睛开始打盹儿。
这天忽然收到了信。
阿萍递过来,说是上海来的信,寄给宋枯荣。陆庆归一拿到手上,歪歪扭扭的字,署名一个梅,他就知道是小梅来信了。
一连两个多月,小梅都没有来信,这次忽然来了信,恐怕是张家出了什么大的事。
他没有先拆开,而是等宋枯荣睡醒。
不知不觉就到了黄昏,天又变凉了些,刮起了风。陆庆归脱下外衣给她盖上,却惊地她醒了过来。
“怎么黄昏了。”她迷迷糊糊的。
陆庆归摸了摸她的头发:“睡得怎么样。”
“没睡着。”
哼哼,陆庆归瘪嘴笑了笑,她每次都说自己没睡着,其实每次都能听见她轻微的鼾响。
“小梅来信了。”他将信递给她。
她很惊讶,匆匆忙忙拆开来看。
陆庆归观察着她的神色。
她眉头紧蹙,想来不是什么好事。
信上的字数不多,小梅不大会写字,看纸背面的字影,只有寥寥草草的几行。
看完后,她惆怅地落下手。
陆庆归捡起来看。
信上的内容不多,只围绕一件事,几乎没有一个多余的废字。
张金涵要嫁人了,嫁给林琮仁。
陆庆归比她要更惊愕:“这!?”他看枯荣似乎像早有预料的样子,便问:“为什么?张傅初决定的?”
她摇摇头,继续躺了下去,眼睛望着栏杆外的草地,望着对面的高楼。她恍然间回忆起,两年前她去林公馆的时候,看到的也是那样的高楼,高楼之上还设了扇窗。她那时就想,林公馆盖那样高的楼,那样高的窗,真是多此一举。
原来最后,嫁进那高楼里的,竟是金涵,一栋连蝴蝶都飞不出去的高楼,金涵却要被关在里面一辈子。
她的眼角缓缓淌下眼泪,陆庆归见了便伸出手替她轻轻揩去,她紧紧握住他的手。
信的最后小梅还写到,金涵想让宋枯荣回去参加她的婚礼。可宋枯荣必然是不能去的,如今她这个样子,是连香港也不能出的。
陆庆归知道她为什么流泪,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比他还要了解她。
她握着他的手,嘴里念念有词:“你说,她的婚礼上,连一个亲人都没有。”
她忘了,她也不是她的亲人,固然她回去了,她的婚礼上依然没有一个亲人。
跟她嫁给张傅初的时候一样。
“庆归,林琮仁会对她好么?”
陆庆归不知道怎么回答,不知道哪个回答是正确的,但他只想尽可能宽慰她:
“会吧。”
“如果不会,我就祝他跟张傅初是一样的下场。”
她说这话时,眼里甚至带着杀气。陆庆归看得心疼,她这么点儿小,能杀得动谁呢?她只能乖乖躺在他的怀里,谁也不要恨。
恨太伤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