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星河直待到下午, 一点酒意都没有了,这才站起身, 准备要回去。
真是奇怪, 明明是下夜班,他却一丁点儿的睡意都没有。
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何天跟张铮还在说话, 大多是张铮在嘟嘟囔囔的诉苦, 一瓶梅子酒都被喝干了,有些醉醺醺的。
屋子里满是梅子酒的甜香, 进来的客人都被吸引住, 问:“小老板娘, 你家又要出新品啦?怪香的。”
何秋水无奈的摇摇头, 解释说是酒味, “不过倒是有冰镇酒酿丸子, 还有冰镇酒酿醪糟,清凉解暑,夏天吃最好了, 要不要来一份?”
好多客人听了就点点头, “那都来一份。”
然后她的笑容就会比一开始还要灿烂些, 声音又脆又活泼, “好嘞, 您稍等, 马上就好。”
出来了还要告诉人家:“给您两个桂花蜜, 是我们家自己做的,吃的时候可以放进去,味道很不一样的, 下次再来哟。”
然后笑着目送客人出门。
严星河看着她一连串的动作, 熟练又利索,跟两三个月前刚开始接手工作时完全不一样,突然便觉得恍如隔世。
要不是早就知道她的过去,他还以为她一直都是在这里的,生在糖水铺,长在糖水铺,这小半生从没有离开过。
送走了客人,何秋水扭头看了下挂钟,回头看见严星河走到了自己跟前,眨眨眼,“严医生是要回去了么,不如吃碗糖水再走罢?”
“不啦,总蹭你好东西可怎么好意思。”严星河笑眯眯的,看一眼牌子,“一碗百合绿豆汤就要好几块呢,你给我打个九折?”
有些调侃她的意思,何秋水抿着唇,小手一挥,豪气干云,“不用了,这碗百合绿豆汤不收你的钱!谁让你给我治好了脚呢。”
严星河一乐,他这谢礼收得够久的,都收了好几个月了。
最后还是重新坐了下来,跟何天坐一排,与张铮面对面,看着他面前酒杯里最后一层红色的梅子酒,听他嘟囔着说什么日子难过呀之类的话。
“太难了,做人太难了……”
何秋水端着托盘过来,在桌上放下,往每人面前放了碗冰镇百合绿豆汤,然后说了句:“这你就觉得做人难了?真够出息的,回头张婶打你一顿就好了,真是袁爷爷让你吃太饱。”
做生意一把好手的小老板娘,损起人来也不遑多让。
严星河闻言又忍不住一笑,伸手摸了摸碗壁,冰凉凉的,用瓷羹一搅,捞起煮得开花的绿豆,跟绿豆沙的绵密顺滑不太一样,还有些嚼头,吃一口,沁人心脾的凉。
暑气就是消散在这样冰凉清甜的甜汤里的,严星河忍不住眯了一下眼,望着低头还有些怏怏的张铮,温声问了句:“你是真想去上班?做什么都行?”
张铮被问得愣了愣,有些诧异的抬起头看他,“严医生……”
“上班蛮多规矩的,不能迟到早退,还可能被领导骂,没有你在家这么舒服的,你受得了受不了?”严星河又问。
其实张铮以前也干过短工,但都不长,不是他不想干,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去的公司吧……都活不长久:)
“我克服克服,只要厂子别倒闭,我就能干下去!”他忙赌咒发誓道,然后看着严星河,眼睛亮晶晶的。
严星河呃了声,他没想到张铮的工作经历这么的……怎么感觉比他值班还命里带黑哟:)
何秋水在一旁站着,听见这话乐得快要站不住脚,直说他倒霉。
“其实阿铮还是很勤快能干的,虽然有点笨,但心地好,人也老实……”何天努力的给他说好话,可是他越说何秋水越笑得厉害。
严星河也是忍不住,最后差点都叫绿豆汤给呛住,这才忙清清嗓子,“我回去问问同事,能不能行我明天都给你个答复,不过先说好,要是能去,你得好好干。”
“一定一定,我一定好好干!”张铮连连点头,捧起碗碰碰严星河的,“这碗汤我敬您。”
说完喝了一大口汤,这会儿倒一扫刚才的沉闷。
吃完百合绿豆汤,严星河就要走了,临走前他还惦记着何秋水的事,“你想什么时候开始拍视频?”
说到这个何秋水便有些犹豫,“……总要准备准备罢?我得挑舞蹈呢,你说我是找曲子重新编一支,还是怎么样?”
“网络舞蹈没那么严格要求,你要不然……”严星河想了想,“找你以前跳过的,拍分解动作?随意一些,不用太严肃。”
又不是去参赛,还不至于一开始就到编新舞这么高大上的level罢。
何秋水点点头,听了他的建议,“我找找,要是……主要还是看你的时间方不方便。”
想来想去她还是觉得自己学一下比较好,总不能次次都靠别人帮忙的。
严星河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算算时间,“周末罢,这个周末我有空。”
俩人说定这事,严星河就走了,后面跟着送行的小胖跟二白,看他上了车,开走了,两个小家伙才慢悠悠的走回来,又在屋檐下趴着,尾巴甩来甩去的。
“囡囡,你跟严医生打算做什么?”何天这时才跟何秋水打听道。
何秋水嗯了声,“哥,你觉得我拍跳舞的视频发到网上去怎么样,能做么?”
何天明显的愣一下,然后啊了声,摸摸头,“应该可以罢,现在网上拍什么视频的都有,连吃东西都有人看,跳舞也肯定有,你开心就行。”
“那就好。”何秋水松了口气,心里安定不少,抬起手啃啃指甲,开始想先分解哪个舞蹈好。
听说她想拍视频,张从真很支持,她跟何天的想法不太一样,更加偏向于从专业方面看待这件事。
“现在网上跳得多的古典舞,跟汉唐舞还有些不同,要是能借这个机会宣传普及一下两者的不同,让更多人了解汉唐舞,倒也是件好事。”
“这能让你的专业不荒废,运动量也不大,不至于妨碍你养伤,至于以后……”她顿了顿,问道,“阿水,你有没有兴趣当舞蹈老师?”
何秋水顿时就愣住,有些怔怔的,一时间没吭声。
这是个突如其来的机会,像一块巨大的馅饼砸在她头上,这可比什么拍视频要让她心动多了。
“老师,您的意思是……让我回学校去?”她摸不准张从真的真实意识,只好小心的试探道。
张从真倒没卖关子,说了不是,接着解释道:“我想办一间舞蹈教室,我这段时间一直在跟《花木兰》的演出进度,遇到了蛮多小朋友家长,说想让孩子学汉唐舞,可是又搞不清楚市面上的培训机构到底教的是不是汉唐舞,有的连基本功都教不对。”
张从真一辈子都醉心于研究汉唐舞,没有结婚,没有小孩,把大半辈子的时光都投入进去,当汉唐舞体系越来越完善,她又开始想着如何将这个舞种推广到更多人当中去。
“再说了,能像你这样正经接受科班教育的终归是少数,有的孩子身高不够,形体不太好,通过不了考试,可是他们喜欢汉唐舞,也未必不适合练舞。”
张从真的话让何秋水想起以前参加舞蹈学院招考的事来。
容城舞蹈学院在招生时虽然没有明确的身高限制,但女生低于一米六五的一般就不考虑了,有时面试老师还会手动会刷掉个子矮的学生。
何秋水的身高多少呢,恰好一米六五,要不是从中学开始就跟着张从真学习,有她力保,还早早就拿过奖,一眼能看出天赋来,能不能进舞蹈学院还是未知数。
但她清楚的记得,同一届里好多个女生都是因为身高不够被刷下去的。
“而且别的要求宽泛的学校,也未必有正经的汉唐舞专业。”何秋水回过神来,接了张从真一句话。
张从真就说:“是嘛,就是这样的,所以我就想开个舞蹈学校,你呢,恰好也不在歌舞团了,来帮我呗?”
何秋水立刻应好,应完了才想起来已经跟严星河约好周末拍视频了,不由得有些苦恼,“可是我都跟严医生说了周末要拍视频的,放他鸽子是不是不大好啊?”
张从真一愣,“……严医生是哪位?”
“呃……”何秋水眨眨眼,不好意思起来,含含糊糊的解释,“就是就是……那个、您见过的……”
她扭扭捏捏的,张从真一时还真不习惯,认真想了半晌,恍然大悟的哦道:“你男朋友啊?哎呀,小年轻怪有情趣的,没事没事,你可以继续拍,当约会嘛。”
见她还是误会,何秋水又眨眨眼,这次是一点都不想解释了,不仅不解释,甚至心里还有些欢喜。
她低低的哦了声,张从真又道:“我这边刚开始筹备呢,且得几个月才装修好,你先拍视频啊,到时候老师交朋友一起给你转发,说不定以后还得看你宣传咱们教室。”
何秋水闻言又认真应好,其实她也知道,以张从真今时今日的地位,根本不需要宣传,自有学生会慕名而来。
说完了这件事,何秋水在台历上认真做了个记号,写下今天的事,然后打开电脑开始找视频,看来看去,选了《洛神赋》里的一段。
这是她参加桃李杯全国舞蹈大赛夺得少年组金奖时的独舞作品。
然后发给严星河,“严医生,我跳这一段好不好?”
严星河收到这段视频时正在做课件,六月下旬了,医学院的孩子也要结课了,最后一节课永远是划重点,他是恨不得告诉他们重点是整本书,可是不行,那样会很多人挂科的。
病人不会按照书本来生病,更不会按照重点来生病,可是考卷会,所以重点还是要划,只是这一划,就是差不多整本书。
严老师一边想到时候肯定会被学生暗地里臭骂,一边点开视频,这是舞蹈比赛现场的视频,声音有些嘈杂,但乐曲声能听得很清晰。
那时候的何秋水才十五岁,身量未足,却已经窈窕玲珑,穿着白底织金的舞服,水绿的丝绦束在腰上,越发衬得纤腰长腿,走动起来翩若惊鸿。
她的发髻高耸如云,长眉弯曲细长,明眸皓齿,顾盼神飞,微微垂首时露出洁白修长的颈项,像高傲的天鹅纡尊降贵的低头,裙摆轻轻舞动,她像一棵水草一样摆动,然后旋转,长长的水袖抖动起来,惊起一池鸥鹭。
最后飘然而去隐入幕布之后的背影,如同仙人凭虚御风而去,然后回眸一笑,美得摄人心魄。
严星河相信当时在场的观众肯定比他更觉得震撼,要不然怎么连评委都说:“等你再大些重新跳这支舞,一定更加震撼人心,你是天生的汉唐舞者。”
视频已经播放完了,可是他的心始终平静不下来,好像手里的宝石终于把尘埃擦干净,自己能看到它原本璀璨夺目的原貌,在这一瞬间,他有些后悔了。
早知会这样,就不要撺掇她拍什么视频好了,藏起来多好,叫别人看见了……
他有些别扭,有些不甘心,可是又已经答应她了,还是自己主动提议的,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完全复刻整支舞蹈么?”他一字一句的打着字,满怀私心的打听,“像在舞台上那样,妆容完整么?”
要是的话……我得想想怎么劝她打消念头……
好在何秋水没有让他失望,“不是啊,分段教学,在家里练功房拍,不用带妆。”
严星河松了口气,回了个好字,何秋水又回他:“不过你要是想看,拍完了我给你单独跳一次啊[笑脸]”
附赠一个二白歪头的照片做的表情包:“[乖巧.jpg]”
严医生顿时就愣了,忙去翻台历,重重的在周六那里一笔一画写道:“去看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