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伊说的地方,是一间开在某栋二楼的私房西餐厅,门外连个招牌都没有,外表看上去比那间工作室还不显眼。
但里面的环境却能看出格调,餐桌与家具的搭配十分考究,花瓶中插着淡紫色的时令鲜花,服务员不多但都是外籍人士,背景音乐很柔和,洛伊就坐在靠窗口的位置。
陆安迪很直接:“我没有画。”
其实开口之前,她已经深刻地自我反省了一趟,作为工作能力不达标的下属,她是没有资格向上司展示委屈和脾气的,但要对抗那种时不时被从内心深处撩拨起来的屈辱感,她最多只能做到表面上的不卑不亢。
不过她可能不知道,她不卑不亢的样子,在洛伊眼中看起来就是赌气。
一半是心有不甘的委屈,一半是隐忍无奈的赌气。
“我知道。”他淡淡说,“你跟着我下来,在楼下站了二十分钟。”
他看到她低头绕着草地疾走一圈,然后捂着脑袋没入一片建筑物的阴影中,茫然四顾,看起来就像荒野上一只迷路无助的小动物。
但是后来,她的注意力不知怎么落到草地上,那里有一个打太极的白衣老人,动作缓慢而行云流水,她就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盯着他目不转瞬,闭上眼睛的时候,右手指尖在左手手掌上来回移动。
这是练习速写的一种方式,而且是很投入的一种。
所以叫你画你不画,没叫你画你倒认真啊。
他的内心简直有一丝期待,看看这次你又拿什么舌如巧簧的理由给我解释。
既然洛伊没有表示让她立刻走,陆安迪就暂时坐下来了,她说:“你走的时候看了手表,我想你大概还有别的事情,反正我也画不出来,又担心浪费你的时间等我,所以就跟着下来了。不过我怕我直接上来找你,会让你生气,我也会有点不冷静,所以就在下面站了一会。”
跟他说话确实费心费力,因为每句话你都得想好。
事实上是,他走之后,她的病又犯了,脑海里千百种声音杂乱无章,负面情绪铺天盖地,捂着脑袋都无法缓解。
上司一两句话就能让你不冷静,还要每次见面都这样来一两次,心理负担也真是够大!她忽然意识到,那并不是一种健康的相处方式,如果要跟他继续相处下去,就要改变一下。
她走了一圈又转移了注意力再上来,是不想再跟他产生冲突,不管是言语还是情绪。
但她也没办法一直那么小心翼翼,保持小心翼翼需要巨大的精神损耗。
洛伊说:“观察与画画能使你冷静?”
“如果在我力所能及范围内,是的。”
她喜欢画画,那是唯一能让她内心安静的方式,她受不了的是那种超出她能力太多又逼着她必须马上面对的压力。
“你喜欢画画,天分也不差,既然如此,就没有考虑过成为一名画家或者插画师?”洛伊手握刀叉,在鱼子酱后面看着她,这一次,他是认真问她,至少没有露出那种嘲讽的表情。
这个问题,陆安迪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因为穆棱也说过类似的话,但在回答洛伊的时候,她需要更谨慎。
“画画对我来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它使我感觉自己像正常人一样活着,但吃饭喝水本身并不是活着的追求。”
洛伊动了动嘴角,这么文艺的话,别人说听来会觉得牙酸,但陆安迪说出来却如此真诚自然,因为她本心如此?
“那就先考虑吃饭喝水活着吧,你的追求稍后再说,我没有时间,我在红坊另一个地方约了人,两点半。”
他强势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召来侍者,然后问她:“这里只提供牛扒咖啡红酒三样东西,我要的是一份五分熟菲力牛排,你呢?”
他没给她太多选择,本来就一个工作餐,他在默默看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肯上来找他的时候,已经浪费了二十分钟的点餐时间。
陆安迪倒是想不到洛伊会跟她一起吃午餐,她本来是想着如果洛伊不赶她走的话,她中午就回那个工作室订外卖好了,红坊的餐厅,估计消费不低。
“我也一样,然后……八分熟好了。”
她吃东西其实不挑,也根本分不清牛扒的种类,只是五分熟听起来就能想到上面渗着的血丝。
侍者却淡定地看着她:“小姐,牛扒没有八分熟。”
这个餐厅专做高端牛扒,连牌子都不挂,也没有菜牌,因为来吃的都是慕名而来的熟客,他在这里工作这么久,还从来没有遇到过点八分熟的客人,如果那个骄傲的法国胖大厨知道有这么一位根本不懂牛扒的食客,他该有多么伤心。
陆安迪没听明白他的话:“抱歉,我不是很懂牛扒。”
“那就七分再稍微熟一点吧。”洛伊阻止了侍者意欲进一步解释的行动,以免浪费他更多时间,然后点了两杯咖啡,一杯espresso ,一杯decad。
陆安迪更不知道espresso是什么,也不知道decad是什么。
而且对几乎从来不吃牛扒也基本不喝咖啡的她来说,哪一种又有什么分别呢。
牛扒她是吃不起,咖啡是偶尔需要熬通宵的时候才会喝,而且是速溶咖啡。
当然她也不会问,她看得出来,洛伊时间有限,耐心也有限。
不过让她意外的是,洛伊打发了侍者,却转头向她解释:“decad就是低因咖啡,□□的成分很少,不会让你睡不着。”看着她略带惊讶的眼神,又补充了一句,“你当饮料喝就可以了。”
陆安迪只好说:“谢谢。”
其实她惊讶的是,洛伊怎么知道咖啡会让她睡不着?
不过,也很可能只是看心情礼貌一下吧,否则一贯高冷强势最喜欢不近人情的他,怎么会替她这半个下属在意这种小事情。
说起来,她也只能算他半个下属。
“等下吃完午饭,你可以先回工作室休息,我大概五点钟回来。”陆安迪默默割着牛扒的时候,洛伊却突然将之前的话题折回来,“其实你的人物画得不错,无论什么角度,形体都很准。人体是一个那么复杂的东西,你都可以胜任,为什么简单的几何体你就不行?”
陆安迪想了想:“也许是因为我看待人和石膏不一样。人有生活、感情、姿态,而石膏只是一堆工具,我从来没有好好感受过它们。”
为了表达好一个跳广场舞的老人,街边市场买菜的大妈,她可以花费大量时间精力临摹枯燥的伯里曼人体结构,但她真的不会想要反复观摩各种没有生命的石膏几何体。
“那么建筑呢?”
“建筑因人存在。”她说过,建筑是为了让人生活得更好。
“你把建筑看作人类容身与遮风挡雨的工具,却从来没有把它想象成一种有生命的东西。”他突然问她,“你有画过真正的裸/体吗?”
裸/体?这个词实在有些敏感,而且猝不及防,陆安迪心头飘过一种又要有什么事情发生的预感,但她又不能确定,所以只能跟对方一样面无表情,若无其事,“我有画过你布置的作业。”
她指的是那个让她大受刺激的电影场景。
洛伊却淡淡说:“我说的是真正的□□,脱了衣服,就在眼前。”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特殊表情,就像解释decad是低因咖啡一样自然。
陆安迪心中却闪过惊涛骇浪,差点咬了一下叉子,还得强行保持镇静:“我们学校画室从来不请裸体模特,我个人……也没有这个条件。”
说完这一句,她的脸就彻底脸红了,混蛋!什么叫“我个人也没有这个条件”,天哪,会不会产生什么歧义了。
“我觉得你应该体验一下,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洛伊看着她脸上突然飞起一片红霞,他中文又不差,而且思维敏捷,那会不知道她歪到哪里去,不过幸好,他的毒舌从来不用在这么low的方面,所以只是继续表情冷漠地把剩下的话说完,“我请了一个裸体模特,五点钟就会到工作室。”
好吧,如果能多长点肉,你也不是那么没条件。
看着她低头用拙劣的技术切割着那八分熟的牛扒以掩饰窘迫,却不知自己稍稍滑向一边的t恤领口已经让锁骨以下的部位露出隐约风光,他在心中默默如是说。
而且长得这么瘦,还容易吃不下,三言两语就受刺激,精神情绪随时透支,你又拿什么来谈理想与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