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昏沉的夜.色, 渐渐被天之交界处透出的光亮所替代。
玉兔西斜,旭日东升, 眼瞧着又一个好天气。
屋内的人, 却没有因着这好天气,糟透了的心情得到半分的回转。
季凝一夜未眠。
不是不想睡,而是根本睡不着。
她睁着眼, 看着月光一寸一寸地碾过窗棂, 直到最后消失。
之前与简铭的种种,也一寸一寸地在她的心头碾过, 却无法消失不见。
季凝双眼酸麻胀痛, 疲累得已经没有力气流泪。
如此也好, 季凝还不想年纪轻轻就哭坏了眼睛。
哭, 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季凝对着虚空缓缓摇头, 脖颈“吱嘎”“吱嘎”地响动, 也是酸麻得紧。
虽不至于哭坏了眼睛,这样熬一夜,黑眼圈是注定的了。
季凝轻叹了一口气, 在床.榻上挪了挪身体。
长久维持着一个姿势, 她觉得四肢都僵硬了, 仿佛在不见人烟的荒漠里躺了几十年……
季凝拉紧被子, 裹住自己的身体。
晨光透进窗棂, 其实并不觉得冷, 可是那股子寒凉却从骨缝儿里透出来, 侵染全身。
那股子寒凉之感并没有让季凝的脑子稍觉清醒。
相反,她倒觉得越发浑噩了。
或许是因为一夜未眠吧?
季凝的脑子里乱纷纷的,连昨夜简铭是何时离开的, 都记不清楚了。
简铭何时离开的, 重要吗?
重要的事,昨夜的那件事,让两个人都不快活。
岂止不快活?
季凝实在觉得,从那时起,她都没法再快活了。
她的心上,像被蒙上一层尘垢,无论如何都擦拭不掉的那种。
简铭也是一般的心境吧?
季凝想。
盲婚哑嫁,将原本不想干的两个人牵扯在了一处。
原想着就这样安稳度日吧,却不料彼此接触得久了,竟动了真情。
动了真情,多好的事?
从此以后,这世间便又多了一对恩爱夫妻。
可世事难料,向来不肯让凡人如愿——
他与她竟成了同父异母的亲兄妹。
这样的事,任谁都没法平静接受吧?
季凝胸口涌上一阵痛意。
这件事,简铭应该隐忍了很久吧?
简铭不可谓不替她着想到十分——
他担心她以后无法自处,一直忍耐着,没有将这件事告知。
简铭分明对她动了情,他们是夫妻,怎样亲近都不为过的,简铭却一直克制着自己……
季凝为简铭的隐忍而觉得心疼。
她不怨简铭最终告诉了自己。
此事换做季凝,她不敢保证能比简铭做得更好、忍耐得更久。
简铭他已经尽力而为了。
季凝不怪他。
要怪,也只能怪作弄人的命运,还有那阴谋背后的人……
事到如今,季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太后不许皇帝留季凝在宫中,为的是皇帝的名声;将季凝强行赐婚给简铭,为的是简铭的名声。
所不同者,不许季凝留在宫中,是为了维护皇帝的名声;将季凝赐婚给简铭,是为了败坏简铭的名声。
季凝冷笑:王氏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当初假意拉拢她,赐了她那只毒镯子,想害死简铭不说,更想利用她的身份,来败坏简铭和简氏的声名。
季凝都能肖想得到:只要这个把柄攥在太后的手中,在需要的时候,她就会将简铭和自己的真实身世公诸于众。
到那时,纵然简铭有先帝遗旨的庇佑又如何?纵然简铭手挽兵权又如何?
一个和自己的亲妹苟且的人,名声便已经败坏了。简铭还有什么脸面,继续在朝堂上如何?
简氏出了这样的丑事,还有什么脸面继续在圣京城中,跻身于众世家之中?
说到底,这桩事是先帝恣意沾花惹草留下的罗乱摊子。
可是先帝早已不在了,所谓“人死为大”,何况这个死者还是君父,谁会逮着先帝的把柄议论个没完呢?
被拿来做文章的,只有活着的人。
便是王太后,她所想的也只有皇帝姜无忧的龙椅稳坐,也只有王氏一门的利益,她会在乎先帝的名声为何吗?
一旦简铭和简家挡了她的路,她满可以说“先帝是天子,天子在子嗣上为大齐开枝散叶有什么错?”来堵住悠悠众口,谁又能说出来什么?
世人到时恐怕只会将矛头指向简铭,简铭和简氏危矣……
王太后当初把季凝强塞给简铭为妻的时候起,便是将一柄利刃悬在了简家的头顶。
只要她想,那柄利刃随时可以落下,让简铭和简氏万劫不复……
季凝越想此事,越觉得头皮发麻。
若她早知道自己的身世,何至于害得简铭若此?
季凝却也知道,她根本就不可能提早知道自己的身世。
想及此,季凝烦躁地坐起身,拥被而倚。
她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名义上的父亲季海。
她从记事时起长到十七岁,从来没有怀疑过季海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季凝十几年的经历,简直太像一个自幼失去了生母的私生女的经历了。
她根本无从怀疑。
到如今,季凝甚至都分辨不清,季海对她隐瞒她的身世,究竟是保护她的意味更多些,还是……
季凝痛苦地闭上眼睛,将脑中的“利用”两个字挥去。
她实在不想把她与季海的关系,与这两个字挂钩。
那只会让她更觉痛苦。
品心而论,季海待她不算十分地差。
是季海让她能活到现在,而不是在出生的时候起,便被旁人杀死。
也是季海允许她遍览书房内的所有藏书,而不作任何禁止。如此,季凝才不至于长成一个不知世事、不明事理的愚妇。
单单这两点,季凝觉得,她是应该感激季海的。
还有她出嫁前,季海将那所田庄归入她的名下,作为她的嫁妆……
田庄!
季凝的脑中灵光激闪。
那所田庄,会不会是……毕竟,季海是帮着先帝养孩子。
先帝既然可以将常胜侯的爵位和南境十万边军的兵权交予简铭,是不是有可能将田庄……
季凝沉眉想了一会儿,便将自己脑中这个天真的想法挥去。
先帝之所以对简铭格外在意,除却简铭是由简家抚养,简家与先帝的关系不是寻常君臣关系可以描摹之外,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缘由——
简铭是男子。
在那位看似英名,其实大事小情稀里糊涂一锅粥的先帝的眼中,一个不起眼儿的女儿,和一个不起眼儿的儿子,究竟哪个重要,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除非,这个女儿的外祖家是权臣、重臣,比如王太后真的有了亲生的女儿,否则哪个女子生的女儿,会被先帝放在眼里?
季凝嘴角噙着一抹苦笑。
是她天真了。
说不定先帝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将她的生母忘了个干干净净,她还想着先帝会给她留下什么东西?
那所田庄,说不定真如季海所说,“是你母亲留给你的”!
季凝的心潮起伏:就算她不在意先帝其实是她的亲生父亲,她却不能不想知道,她的生母是谁。
怎么能不在意先帝其实是她的亲生父亲呢?
就是这个“亲生父亲”,让她与简铭的姻缘,成为了不可能。
季凝的胸口又是一阵痛意。
季凝努力忽略那种彻骨的痛。
与性命攸关相比,情情.爱爱犹是小事。
如今,显而易见,王太后至少已经猜测到了简铭是先帝的儿子,猜测到了季凝是先帝的女儿。
至于王太后到底知道些什么,季凝还不确定。
但正如季凝之前所担心的:那柄利刃现在就悬在简铭的头顶,随时随地可能落下。
一旦落下,莫说名誉了,简铭的命可能都丢了——
皇帝也罢,太后也罢,想要的可不止是简铭和简氏身败名裂,他们要的是那十万边军,是绝对的权力。
试想,没有了兵权傍身的简铭,还能保住性命吗?
这般想着,季凝一骨碌身掀被而起。
天光已经大亮,还有许多的事等着她去做。
不论她与简铭将来的关系如何,现在沉溺于消极便是不智之举。
活着,好好活着,才是眼下的第一要务。
曾经季凝的人生中“好好活着”便是第一目的,如今她不仅要自己好好活着,她还要简铭好好活着,还有歆儿,还有简扬,还有所有她在意的人,都好好活着。
既然有人不让他们好好活着,那她就要与这人斗上一斗!
季凝握紧了拳头。
约莫辰时一刻,整个侯府仿佛还沉浸在睡梦之中。
季凝只穿了寝衣,趿履下地。
卧房内空荡荡的,侧耳细听,只有窗外早起的鸟儿,在叽叽喳喳地叫。
季凝挪至梳妆镜前,坐下,盯着那镜中的自己。
窗外的阳光照了进来,照亮了整个房间,也将镜中人的模样照得清晰。
纤弱的身形,一瀑青丝披在肩头,依旧是季凝熟悉的自己的模样。
很快,她就发觉了异样。
遂倾身凑向了菱花镜——
果然看到双眼之下,两片淡青的印迹。
果然是一宿不成眠的杰作!
季凝无语摇头。
这样的青痕,得好生用脂粉遮掩。不然她今日出门,还不得被人瞧个彻底啊!
正犯愁呢,忽听得门声吱呀。
竟有人不经敲门,便擅自推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