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个呼哨, 简铭召唤来了韩乙。
韩乙瞬间挟走了不明情状的玉篆,一阵风似的。
季凝被眼前的情状, 准确地说是刚刚发生的情状, 惊呆了眼。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玉篆是怎么消失的呢!
“玉篆她……”季凝关心的是玉篆的安危。
简铭朝她笑笑:“别担心,韩乙自有分寸,不会伤到你的好陪嫁的!”
这话说的, 怎么听着都有一股子意味深长呢?
季凝稳下神来, 也知道韩乙不会伤了玉篆。
至多就是吓唬玉篆一下。
只是吓唬一下,应该……没事吧?
简铭脸上的笑纹, 来得快, 去得也快。
季凝心头生警。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吗?怎么, 怕了?”简铭逼近季凝。
季凝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一直想知道……一直想知道!
简铭是要和她说……那件事吗?
因为那件事太过私密, 所以才将玉篆遣开吗?
她就要知道, 简铭为何那般对待她了。
明明是正经夫妻, 明明清楚彼此动心,却躲着、怕着亲近……
季凝的心跳怦怦加快,却不肯示弱。
她昂首迎上简铭:“焉知不是侯爷怕了?”
简铭的身体微滞, 被季凝说中了心事。
他确实是怕的。
怕季凝知道了他们可能的关系之后, 不可预知的反应;怕那样的关系当真成了事实, 以后与季凝没有善果……
这丫头太聪明了!
明面上看似是他在逼迫季凝, 确实是季凝一步一步让他不得不将那件事告诉她。
简铭被激出了意气, 那些久久渴盼却不可得的情愫, 扭结成了一种他自己都不能控制的心绪。
“本侯怕什么?你倒说说!”简铭砰地抓住了季凝的手腕。
季凝顿觉手腕上简铭的力气大得很, 是她挣脱不开的那种。
而周遭的空气,也骤然奇怪起来——
它们流转起来,流转得越来越快, 快得让季凝有种晕眩感。
它们飞转成了一个强劲的漩涡, 那漩涡的核心,便是她,以及紧紧攥着她手腕的简铭。
季凝突地心生恐惧,真的恐惧起来。
她蓦地生出一股,立刻马上想让简铭不要再继续说下去的冲动。
简铭盯着她脸上神情的变化,突然残忍地笑了。
那些长久郁结在他心中的不安与忐忑,霎时间不再压得他那么难受。
简铭顿时觉得无比地轻松,就像在战场上答应了一场持久的、让人痛苦的战役。
“你不说吗?好!那我来说!”简铭绝然道。
不顾季凝的反应,简铭冷声道:“当年,大齐初立国,四面危机,太宗皇帝亲为统帅,屡次身先士卒、于战阵中冲杀,几次三番身受重伤,鬼门关上打了不知几个来回。只因他体质特殊,即便失血极多,伤口极重,恢复的能力也比寻常人快得多。我也曾数历沙场,大伤小伤受过无数,单是被林芷救了的那次,换做旁人,早就命丧黄泉了。我最后却活了下来,你倒为何?”
季凝抿紧嘴唇,没言语。
简铭轻呵,眼中却没有分毫笑意:“你知道的,我的体质特殊。可还有你不知道的……先帝昔年在卫国时,曾数次被人暗杀,最凶险的时候,刀伤距离心脏不盈半寸,可没过多久,先帝的刀伤就愈合了大半。你道先帝为何临终前特意颁下旨意,南境边军非常胜侯不可统领?你道先帝为何放着好几位军功赫赫的臣子不曾赐封爵位,偏偏将常胜侯的爵位赐给了我?你道祖母……老太太为何为简琮改名?又为何在大哥过世之后,对我承袭了武安侯的爵位一事不能释怀?”
简铭一股脑地说着,语声越发颤抖。
季凝都能听出其中哽咽的意味。
为什么?
我当然知道为什么。
季凝心中幽幽叹息着。
因为你你太宗的嫡裔,所以你承继了太宗特殊的体质。
因为你是先帝和贺琳琅的儿子,先帝爱贺琳琅入骨,却不能给贺琳琅,亦不能给你名分,便只能用赐爵、保有兵权这样的方式,来补偿你。
老武安侯与先帝情逾手足,甘心情愿地为先帝养儿子,待简铭比亲生儿子都好。
老武安侯过世,先帝因为私心、因为对贺琳琅的儿子的亏欠感,甚至都没有令简锐承袭武安侯的爵位。简锐这个做长兄的,依旧对简铭亲兄弟般的好。
可惜好景不长,简锐战死沙场。
简锐一死,原本该属于他的武安侯爵位,没有由他的亲儿子承继,倒落在了简铭这个“外人”的头上,连简锐的儿女都成了简铭的儿女。简铭于是变成了大齐双爵位的唯一一人。
若简铭的身上流着简氏的血也就罢了,他却和简家半分血缘都没有。
老太太纵然是先帝的乳母,与先帝情逾母子,接连受到丧子、丧孙的打击之后,连简氏的爵位、简氏一门的荣光都保不住……焉能受得了?
说起来简家也是可怜,替先帝养了那么多年的儿子,到头来什么都没落下,还要忍气吞声,以全忠义之名。
这样想来,季凝都替老太太堵心。
简铭将隐忍了二十余年的秘密一股脑地向季凝吐露出来,心头的块垒稍去,仿佛积年的沉疴得以疏解似的。
自始至终他都盯着季凝的脸,他看到了季凝的默然,看到了季凝眉宇间的不忍与难过,甚至看到季凝微红了的眼眶……唯独没有看到季凝震惊意外的神情。
简铭眉头大蹙。
难道这些,她都知道了?
有谁告诉她吗?季海,或是其他人?
不可能。
简铭暗自摇头。
最终,他不得不说:“你很聪明。原来你早就猜到了。”
原来你早就猜到了,我是先帝的儿子。
这些事,简铭自己都深埋在心底二十余年,旁的人怎么可能对季凝说?
唯一的解释,便是季凝聪明得紧,根据这段日子在简家的所见所闻,自己做出的猜测。
“这就是侯爷要对我说的,真相吗?”季凝将嘴唇咬得失了血色。
简铭方舒展些的眉头再次蹙起。
他长久郁积于心的苦痛,在她看来,那么无所谓吗?
简铭的内心里,被残忍占据。
“你以为这就是全部?”他的声音低冷,而讽刺。
季凝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简铭得逞般地勾起了唇角。
夫妻一体吗不是?
同甘共苦吗不是?
简铭心底的残忍蔓延开来:“你以为王氏为什么好心将你赐婚与我?你以为姜无忧何以甘心放手?”
王氏便是王太后,姜无忧是大齐天子的名讳。
简铭显然恼极、怒极,将心中对太后和皇帝最真实的反应表现了出来。
季凝此刻无心去计较这些,她的眼中划过惶然。
为什么赐婚?为什么偏偏是她?
曾经困扰过她而不得解释的问题,再次被翻了上来。
在常胜侯府的日子久了,她竟渐渐忘却了这些问题。
如今,突然被简铭勾起,季凝只觉心悸不已——
以天子之尊,看重个女子,岂不是这个女子的福气?
身为天子,姜无忧想要让去入宫侍奉,谁又能说什么?
别说这个女子只是个寻常官吏的私生女,他只是想宠.幸而已,便是再做些过分的事,只要不是虐待至死,太后也只会睁一眼闭一眼。
为什么这个女子一旦是自己,太后就变得格外在意起来?
季凝回思当初在宫中的情景,一幕幕,一幅幅……
她狠狠晃了晃身体。
换做其他女子,太后何至于命亲信的嬷嬷去营救?
换做其他女子,太后何至于连被皇帝打发到季家的两个嬷嬷都料理了,生怕露出半点儿风声去?
换做其他女子,高高在上的太后,何至于认一个小小官吏的私生女为义女?还大张旗鼓地封了正经的公主封号?
太后美其名曰“为了皇帝的名声”“不能伤了先帝心腹老臣的心”云云,怎么后来到了季钰入宫的时候,就浑然不顾“皇帝的名声”和“先帝心腹老臣的心”了?
难道只有季钰才是季家的女儿,她季凝就不是……
季凝的脸色瞬间煞白。
她的脑中白光顿闪,许多的“不明白”,霎时明了——
她与皇帝,她与简铭……
季凝苍白如纸的脸色,让简铭胸口锐痛。
他用力地呼吸了两次,才将那种强烈的痛意压下。
当他把最残忍的真相铺展在季凝眼前,他并没觉得如何好受,反而觉得愈加难受了。
“现在还尚未……”简铭想说现在还尚未明了,或许还有回转的余地。
季凝双眼通红,音声颤抖得厉害:“太后是因为我和皇帝是……亲兄妹,才不许皇帝对我……”
这才是“为了皇帝的名声”的真相。
什么样的女子都可以被皇帝宠.幸,但若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不放过,与禽兽何异?
曾经,季凝还以为太后迫着皇帝赐了她“景贤公主”的封号,是为了让两个人名分上是兄妹,从此断了皇帝的念想。不成想,她原来真的是……公主!
先帝的女儿,可不就是公主吗?
季凝一点儿都不稀罕什么公主。
她只想大哭一场。
可是,眼泪流得再多又有何用?
“原来,我与侯爷,竟是亲兄妹吗?”季凝抬眸看着简铭,嘴角噙着苦笑,已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