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凌讲的第一个故事,是关于他和他的饲养人。
被带回鹰楼的第三天,他被封住了记忆,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来的,也忘记了自己身在哪里,父母是谁。看见的第一个男人就是饲养人,也是鹰楼的上一任天魁杀吾巽。
因为没有任何的记忆,玄凌以为对方是自己的亲人。
但是他只是冷冷的告诉他,“玄清,我是你的饲养人,在外你只能称呼我为师傅。”
对方说的是只能。
那时候玄凌也没有任何的意识。
回忆起吾巽的时候,玄凌眼神复杂而又哀凉。
在玄凌没有记忆的那段时日,对于自己看见的第一个人,他下意识的亲近,但是吾巽总是冷冰冰的。他从来不笑,除了教他练武的时候,不管他是饿了渴了生病了,吾巽总是让他一个人,除了不会让他死以外,十分吝啬给他一丝多余的温暖。
但是吾巽又经常带着他出任务,他看过了外面的世界,就忍不住问吾巽。
“师傅,玄清也有父母吗?他们在何处?”
那时吾巽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人都有父母,离开杀楼,你就能找到他们。”
玄凌说着,冷笑道,“那时候,我天真的以为,只要完成杀楼的任务,我就能找回我的父母。”
文颖一愣,好一会儿,结巴道,“那……那现在呢?”
“嗯?”玄凌挑眉。
文颖顿了顿,“我是说,你的……饲养人。”
尽管玄凌说的时候是冷笑,但是不难感觉到,玄凌对于自己的师傅,所谓的饲养人情绪很复杂,这种复杂凝结成了一种心结,文颖虽然不会有这样复杂的感情,但是她的感觉却十分准确。
吾巽教导了玄凌,整整十一年。
十一年,不是十一天。
文颖觉得她如果和一个人相处了十一年,对方只要不是死人,她都没有办法不在乎对方,她对于玄凌对吾巽表露出的这种复杂的感情,感到奇怪。
“死了。”玄凌平淡无波,目光转而看着文颖。
文颖忙低下头,一脸愧疚,“抱歉。”
她也不是故意要提起这样的伤心事的。
玄凌勾了勾唇,“他是我杀的。”目光静静的看着文颖,等着她的恐惧与害怕。
文颖一瞬呼吸窒息,好一会儿,愣愣的看着玄凌,“为……为什么?”
玄凌笑了笑,“杀人还要问为什么?”
文颖鼓起了勇气,糯糯道,“我感觉的到,你很难过,你不想杀他。”
玄凌深深地看了文颖一眼,糖包子好似还是当初的糖包子。
缓缓看向窗外,“因为,杀了他,我才能活。”
吾巽称呼自己为饲养人,那是只对玄凌所说,在鹰楼时,玄凌仍旧称呼吾巽为师傅,但是吾巽曾经不止一次说过,“养你,只是因为我想活,如果哪一天我不想活了,你对我来说就没有任何作用。”
他这样清晰分明的,将自己和玄凌的关系划分为饲养和被饲养的关系。
让玄凌不对他产生一点依赖。
一直到吾巽年满三十,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自己体内的母蛊吞掉玄凌体内的子蛊,如此一来他不仅可以功力大增继续当鹰楼的天魁杀,还能延续自己的寿命。
玄凌还记得那一天,夜很黑,月亮也很圆。
他体内的子蛊爆发。
吾巽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你的父母早就已经死在了我的手下,若是想为他们报仇,杀了我。”
那一年他十五,他很愤怒。
一直以来吾巽的话都是他活下去的动力,他相信自己有一天一定会找到父母,一定能离开鹰楼,成为普通人。
可是最后吾巽却推翻了他所有的希望,告诉他,他的父母是吾巽杀的。
背叛的感觉一瞬冲破了脑海,体内的子蛊翻涌,他失了心智,对吾巽举剑。
吾巽却没有丝毫的躲避,甚至在他冲向他的一刻,主动用自己的心口对准了剑端。
吾巽就那样死在了他的剑下,眼底是冰冷的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解脱。
“好……很好……”吾巽心口的母蛊爬了出来,顺着玄凌的伤口爬进了他的身体里。
母蛊丧主,会成为子蛊的养分,子蛊会变为母蛊。
子蛊变为母蛊后,每隔三年会分裂出一只子蛊,子蛊养在别人体内,吸收养分,唯有母蛊血制的药可以安抚。
子蛊入体后,人也会成为蛊,同一个母蛊分裂出的子蛊,会互相吸引,互相残杀,杀掉别的子蛊,自己的子蛊才会成长,最终于母蛊抗衡。为了活下去,子蛊必须杀掉母蛊,吞噬母蛊,让自己成为母蛊才会性命无忧。而母蛊可以通过饲养子蛊,让子蛊相互残杀的方式,增加自己的内力,提高自己的武功和生机。
不过玄凌自然不会告诉文颖这个。
关于蛊的秘密,他也是后来知道的。
“吾巽要杀掉我父母是因为鹰楼的命令。”玄凌垂下眸子,口吻陡然变轻,“杀了吾巽后,我恢复了记忆,想起了我爹我娘……”
唇边苦涩。
“我记不得他们长什么样子了,但是我还记得我娘会抱着我,一边叫着我的小名,一边给我买吃的。记忆里,我家并不富有,只有两间很简陋的竹屋,在山里面。每一次进城,都要走很久很久的山道……”
文颖缓缓地低下头,好一会儿忍不住问道,“那……你还记得你自己的小名吗?”
玄凌一怔,没想到文颖会问这个问题。
关注一个小名。
迟疑了一会儿摇摇头,“不好听……”
文颖看了看天色,外面天色还早,想了想轻声开口问道,“玄凌,你需要帮助是吗?”
玄凌额头的青筋跳了跳,抬眸看着文颖,嘶哑着声音道,“我不信任你们。”
不信任……
这件事情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双方的不信任。
合作若是达不到信任,那么势必会失败。
思虑了半刻,文颖心头便作下了决定,转头对金珠道,“金珠,你出去。”
“郡主,可是……”金珠犹豫,警惕的看着玄凌。
“金珠,下去吧。”文颖的话里,难得的带了一丝气魄,虽然紧握的手仍旧紧张。
“奴婢就在外头。”金珠只能行礼,选择相信自家郡主。
文颖心头忐忑,但是想到了自家爹的话,看向玄凌轻声道,“你说的话,我都相信,我愿意信任你,你能不能把你的信任也交给我。”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胆小鬼,努力的努力的,要把自己变成胆大鬼一样。
不过这种胆大又有些虎了。
玄凌嗤笑出声,“郡主未免有些太单纯了,信任并非是口头说说而已。”
“可是,如果没有一方愿意主动承诺,另一方也不会轻易尝试不是吗?”文颖觉得自己理解的并不是错的。
“也许,我是坏人……”玄凌勾了勾唇,神情莫测一变,变得又邪又佞,仿若天成的坏人。
说罢起身,缓缓朝着文颖靠近,口中轻喃,“这下没有了第三个人,也就不会有人打扰我与郡主了……”
抬手,纤细的五指几乎要贴上文颖尖细的下巴。
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情绪却复杂的看不出。
就在手即将碰到自己的那一刻,文颖睁大了眸子望着地上,“包子!”
“嗯?”玄凌侧头。
发现方才文颖递给自己的包子,他下意识的揣进了袖口。
而方才随着他的动作,包子已经圆润的从袖口中滚了出去。
草!好他妈破坏气势!
这种他努力在做坏人的时候,这个包子这么煞风景,真的好吗!
文颖连忙弓腰,去将包子捡起来。
所幸包子是被油纸包着的,并没有摔脏。
好一会儿,文颖垂眸朝着玄凌甜甜一笑,“其实我要谢谢你。”
玄凌顿了一顿。
文颖看着包子,很认真的抱着歉意道,“之前因为你伤害了皇兄,所以我很怕你,但是我又很高兴。我已经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送过包子给你,但是你却始终记得,这让我感到很温暖。我不聪明,能做的事情不多,只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在临淄的贵女中,我一直默默无闻,哪怕娘耗尽了心思,为我举办了茶会,但是因为我自己,最后还是消沉了下去……”
文颖缓缓敛下了眸子,说的平静而又认真,眼眸轻弯泛着暖光,“我很平凡,在临淄各家的贵女中,她们第一个会想到长安,也不会想到我……哪怕想到我,也是因为想到我是温雅郡主,而不是因为我是我……玄凌,谢谢你一直记得我。”
如果她不是温雅郡主,没有被爹娘养大,她是个普通人。
只怕她的人生就不会如此,她会普通的就算哪一天自己消失了,别人都不知道她曾经存在过。
玄凌需要帮助她能感受到,如果他不能够信任爹和皇兄,那么就她来。
他有秘密,她也有,那么他们就交换吧。
思及至此,文颖对玄凌认真道,“我信你不会伤害我,你跟我说了那么多的故事,作为交换,我也告诉你我的故事,这些故事爹娘和皇兄他们也都不知道!”
莹白的小脸,努力的想建立看不见的信任,不惜拿自己那点阴暗面出来与之交换。
玄凌看着文颖。
此刻的文颖和那一日惧怕软弱的她,似乎有些不一样。
之前的她虽然弱小,虽然不起眼,但是总是让他觉得有些不切实的感受。
进小时候能灿然对他笑,往他手里塞包子的那个女孩,分割成了两个人。
她能够清晰的察觉到对方的情绪,她不应该……
不应该是这般愚钝的。
除非,她是自愿把自己变得愚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