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他轻蔑的耻笑一声后,走了。
——这傲气,令鬼见愁。
他到井边打水,本到井边的水被他手一抖,那桶“哐啷”一声连着水从井缘一路撞了下去。这一幕不慎被她看见,顾隐之慌忙回过头,心下顿时吃惊不已:看来神仙也不见得对人间水土皆服呀!生活这么久了,连打水都还不会。
医馆死寂。李怀清似乎觉得自己难堪,他甩袖离开了院子。
他的咳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轻,她意识到他走远了,才悄步进入院子。
——她在心底盘算:他好些时候是可以直接收了我的,但他不是一直没伤害过我么?仔细想想,虽然坏了些,但好像也不是太坏。
她在井边犹豫许久,一个人打扫这大医馆真是太残酷了,没有刷子,没有拖把甚至没有洗衣粉搓洗木墙·····于是,趁李渣神不在的时刻,她借使法术让医馆内外变的干干净净。
他将熬好药汤放在医馆门口。
这天寒地冻的,药汤热烟滚滚,路过百姓瞅着它暖烫,本要借个药汤暖肚,神奇的却是这药一下肚,手脚生暖,昏昏涨涨的头脑也变清楚,全身经脉一下子活络起来,连日来的湿寒随着散去。于是,奇药盛传,赶来求药的人越发多,有人甚至花高价求汤——
由于药材稀缺,他难回蛇国采药,李怀清便只能往药汤里加大量水去稀释,一边加水一边深叹:不愧是龙婆的亲传妖徒,行事作风都这样阴暗。
即便灵药掺了大量水,湿魔也被生生逼退。这潮寒一散,人间又是烟香火暖。
按理说,水患后人间应该粮菜价格大涨,但另隐之奇怪的是,米粮不但不涨,价格比起从前还掉了些。这些蔬菜也是出落的分外青葱漂亮,水灵灵的仿如刚成熟一般。
花铺中群花争纷。这些花鲜嫩欲滴,色彩浓郁异常。但也有些花,不应在寒冬出现的,比如夏莲。那些莲花出现在冬天——可真是诡异妖冶。甚至路旁晾晒的生米,还穿着澄黄的谷壳,挂在麦穗尖儿上,现在早已过了秋收的季节。却一切如秋后丰收时节。
斜阳麾下,万物染金,一切金光闪闪,又暖暖生香。他们又从灾难中迅速调整心情,变的更乐观了。瞧,这似华丽又生满瘴气的古怪模样。
——真的好生奇怪。
烟气升腾的盛京一旦闲了下来,文客们纷纷登场——新一轮榜单排榜又开始啦!
在【盛京手札】上,城里的医馆与各个玄门重新排榜。可喜的是,李庸医随着这次无偿施药击退湿魔有功,终于从貌美庸医榜上撤下,荣登【妙手神医榜】榜首,这波骚操作使得医馆瞬间起死回生。
顾隐之便没有这样令人羡慕的好运气,她再一次登上【无良收妖榜】榜首。
——这波无情无义的文客!这药还是她采的呢,渣神竟然提也不提这份苦劳,好无情。
小厮曾特地去打听过排名依据,他甚至带着钱想去买个好的排位,结果被众人弃道:“大水淹城,顾大仙只顾自己一人逃难去,这还不够无良?简直没有心!”
“恭喜大仙楼,恭喜恭喜,愿此殊荣伴随大仙一生一世。”文客妙嘴一回,小厮讪讪而归。
在手札翻开的首页,文客提笔写下:
“天下第一神观,乃不邪山青无观。”在众人围观下,文客接连称赞青无观诸位道长:“你们不知,这道行天下,是人间福至。我以为这青无观不过是个神仙道场罢了,原来里头真住着神仙似的人物。”
“前朝那青剑一现世,便叫那千万恶鬼退避。想不到啊,这青剑又出来啦!”文客补充道。
“先生去过青无观?”有人问。
“去过。说过江与山,潮和庭,”他笑:“我还知道,这寒冬时节,大家能收粮收菜是····”
“是什么?依我看,是老天爷看不下去,给我们一口粮而已!”
“哈哈哈哈!”文客闻声大笑。
紧接着,他又突然收声不语,是啊,是老天爷赏饭吃啊!可俗世众人那么多,偏偏就他看见了这一幕,可他宁愿永远也看不见——
一生一世都浮在不知情这个面上,大口吃喝,信世道会一直太平多好。他不想看见这虚浮的太平表象下是有死亡的。
文客一口酒下肚,他再难自抑,他凄声道:“道爷,一路走好。”
众人看着他,瞧,文人就是文人,又不知所云,开始疯疯癫癫。于是,文客的疯癫又被盛传。更离谱的是,大家把传言里加上料:“大仙不满文客的排名,给他下咒了!他疯了。”
这话百分比会传到顾隐之耳朵里,就算顾隐之不去听,这话还会特地绕到大仙楼里来。现在在顾隐之店里传播八卦的老妇就在那劝隐之收手,“别再做孽,坏了他人运气。看那文客也是可怜人,这辈子啊就识得那几个字,也只能做个门客····”
“······”
她发誓,她真的没碰他一根汗毛。
——哼!谁还稀罕那破榜单似的!真是红红黑黑,色彩多缤纷。明明不在娱乐圈营业,偏偏有这种招黑体质,真不幸。
本以为流言会越来越淡,谁知孟书一上门,就将所有平静打破了。
久日不见,这弟弟出落的愈发精神挺拔,这身青色镶边素麻白衣让他风度翩翩。他提一把寒光烁烁的青剑,青剑长又细,与儒雅的他匹配至极。只是在这种乍暖还寒的时节,他一个凡人身躯竟穿这样一件单薄的衣衫,这让她好生奇怪。孟书无心解释自己遇见孟敬山一事,只见他忧心道:“仙娘,你见过道爷吗?”
顾隐之忙着鬼画符:“他不在观里?”
“三天前,他曾让我们下山送米,自那以后,我就不曾见过他。”他担心的很。话落,顾隐之不信——他怎么会放过与渣神相守的机会?她略作思忖后,打开金刚笼,差遣赤红鸟前去寻找鸡爷。
在这空闲间,他才将遇见孟敬山的事情都说了,顾隐之听得入神:“道长大义真让人敬仰。”
“难怪,在这种天气你穿单衣也不冷。原来你……”
“现在不一样了。其实我也没想到有这么一回事。”他答道。接着,他也将鸡爷隔空借米、青无观神观被锁诸事一一说清。这一切让顾隐之深受震撼,“我从前见他时,他还食血,现在····”
“现在人们敬他为道爷,孟老大他们还等着他教法术呢。”孟书笑道。
赤红鸟在盛京四个城门一路盘旋,东来门进,极乐门出,又从南天门进北龙门往外去寻,城里城外都找过,就差那金紫金紫的皇城。但在这一片混沌天地里,她什么也没找到。
不过重回东来门时,她一下子被那些文客的说话内容吸引住。
他们说了个故事,是关于有人祭天救五谷的故事。她觉得故事特别动人,于是决定放下寻找鸡爷的事情,要将故事带回去给仙娘。这百无聊赖的时光中,这种消遣也是很好的吧。
赤红鸟低弧冲进屋檐,在顾隐之面前一下子刹住。她用她无情的灵活的鸟眼睛斜睨这两人,顾隐之率先开口:“找到了?”
赤红鸟摇摇头。
“那你回来做什么?”
“跟你说个趣事。”赤红鸟骄傲道,“很感人的故事呢。”
“那我想听听。”隐之认为赤红鸟不干正事,欲要打发她,结果孟书一脸憧憬的拜托赤红鸟讲故事,赤红鸟应下。她拣着文客那雍容懒散的模样,用低低的语调将故事重复一遍。
结果这两人越听脸色越差,到故事中的人化进泥地,使得万物重生的时候——
顾隐之一下子愣住。孟书也呆了。
花铺里那朵夏莲,路边金黄谷粒·····原来都是他拿命换的。她懂了。
——可为了人间一口饭,数百年道行毁于一旦。值得么?值得么?!顾隐之不明白,她不懂,现在只觉得心里难受。
“你们怎么了?”赤红鸟觉得他们表情不对劲。
“你说的那个人就是鸡爷。”顾隐之抑声。
“我从文人那里听到的时候,也在想这个人是不是鸡爷,原来真的是他。元神都已经有七宝色,那还····”赤红鸟低叹:“可惜。”
“不守人间规矩算了,不守天规也只能是这样的下场了。”顾隐之痛斥道。听到这话,孟书又陷入沉默。
孟书出了大仙楼后,在路边看到一堆被遗弃的谷壳,顿时心生痛楚。他在一堆谷壳旁蹲下,他小心翼翼捧起那堆稻壳,这一碗被余晖染透的烟火,橙的这样浓艳,暖的这样烫手,烫的他五脏六腑都要熟了。孟书捧着手心的谷壳回观。
回到青无观,夜色也染了墨。一轮镰刀似的弯月挂在树后。观内天地炉的青烟到现在才散去。
见状,孟书捧起手心的谷壳:“您看见了吗?现在观里香火可盛了!”
顾隐之手里提了酒,她站在官道外,脱手一泼,飞珠成练,从高处跌落,最后无声入地。酒香沁人,可恨他人却不在。
——既都明白人间正道是沧桑这个道理,您为何不能独善其身?偏偏要将自己碾进这红尘大地里。
若不是苍天安排了一只眼睛在人间,他们为他做文章立传。否则妖身一灭,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来世,也没有前生,就这样空空。
可笑。
孟书找出罐子装好谷壳,他就当那是鸡爷的“骨灰”了。此时,孟五子也因找不到鸡爷回了观,他们还在讨论鸡爷是不是去偷吃好东西时——忽见孟书双手高举青剑,置于头顶,他朝罐子鞠躬:“贤师教诲,徒儿永不忘。此后定行人间大道,不负师父,不负贤师。”
······
孟老大眼睛红彤彤的,他又哭又笑,最后不得不服从现实。他凄道:“我也会好好修行,守正除恶,不负贤师。”
孟书将罐子置于天地炉中。
顾隐之一脚踹开神观的门,这门一开,灰雾滚涌喷出,呛得她退了几步。神观门打开,这灰雾死活不散,那往日风华熠熠通身流光的神像被这团不知从何而来的瘴气困的阴阴暗暗的。
她凑近嗅嗅:瘴气湿湿的,一股淡淡的咸腥臭味,又有股海边死海鲜的粘腻浓厚臭腥味。海?
这个字一现便跟着魔了似的深深刻在她脑子里,她再也挥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