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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

阿鱼一脸迷茫,一边说着“殿下抱着我做什么”,一边往旁边挪。

谢怀璟起先按住了她,抱紧了没让她动弹,但很快又觉得这样强横的举止兴许会惹来阿鱼的厌恶,想了又想,还是松开了手。

谢怀璟从容而正经地解释:“适才马车颠簸,你又睡着了,我怕你摔下去才抱住你的。”

这个理由听起来也十分可信。阿鱼道:“有劳殿下了。”

阿鱼自然不会以小人之心去揣度太子。在她心中,太子磊落、坦荡、矜贵,连喜欢她都会直白地说出来,肯定不屑于欺骗她。

入夏之后,江宁热得像个火炉。时值正午,炽烈的日光烘烤般地照下来,官道上除了他们这一列马车,几乎没有人走动。

谢怀璟笑道:“江宁的夏天倒比燕京还要炎热。”

阿鱼说:“以前在家,夏夜里常常热得睡不着,娘就让护院们往我屋里一缸一缸地搬冰块,把冰搁在床底下,凉气都扑在席子上,一晚上都能安安心心地入眠。”

阿鱼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沈家又没有重男轻女的旧例,所以虽然她是个女郎,家中长辈却都爱宠她,她自小过的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日子。

那种富足安然,谢怀璟也能透过她的言语窥知一二。沈家获罪后,她被押到燕京充入掖庭奴,那种从云端到尘埃的落差,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忍过来的。

阿鱼又道:“记得以前时常有北边的船只到江宁来,一船都是花皮西瓜,家里的仆役便会拉上板车去码头,装好几个麻袋的西瓜回来。然后每天都有西瓜吃,用冰湃了,切成两半,我和二哥哥一人一半,拿勺子挖着吃,或是切成小块堆在瓷碗里,上面叠一层刨冰,再淋一勺茉莉花蜜,清甜不腻口。一天一个瓜,一直可以吃到夏天结束。”

谢怀璟本还饶有兴致地听着,听见“二哥哥”三个字,脸色便有些不好。

回京之后,他要给傅延之多派一些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这时,有个侍卫骑马过来,隔着车帘拱手请示道:“殿下,是直接去织造府吗?”

“织造府?”谢怀璟沉吟,“你和赵长侍走一趟,把那两箱赏钱送去,我就不亲自过去了。”

侍卫迟疑道:“可是……”陛下特意吩咐了,让您亲自把赏银送到织造府,以彰恩宠啊!殿下!

谢怀璟似笑非笑:“可是什么?”

侍卫说:“……没什么。”太子明摆着不想给徐家这个恩宠,他又何必多嘴多舌地提醒。

谢怀璟让护卫打听了万府的位置,带阿鱼径直去了万家。

近乡情怯。马车进了万家的巷子,远远地瞧见府门顶上悬着的两个大红灯笼,阿鱼忽然有些不敢靠近。明明她之前那么渴望回到江宁,那么渴望回来见一面外祖父,现在满胸腔都被胆怯充斥了。

马车在万府门前停下,充当车夫的护卫下去跟门房打听:“你们家老爷在不在府上?”

万家做绸缎生意,门房也识物颇清,一眼就看出护卫身上穿的是漂白绸——已是寻常人家穿不起的衣料了。想来车厢里坐的是很显贵的人物,连忙道:“在府上。小公子回来了,祖孙俩正在说话呢。”

护卫回身禀报:“主子,人在府上。”

谢怀璟道:“走吧。”

阿鱼掀起车帘一角,往四周望了望,终于鼓足勇气下了马车。

她慢吞吞地往万府门口走,发现谢怀璟也跟上来了,便问:“殿下要随我一起吗?”

谢怀璟云淡风轻地点头:“我陪着你。”

他心里并非波澜不惊——阿鱼至亲的长辈只剩下万老爷子一个人了,他若和阿鱼一起去见,那他与阿鱼的关系就似乎亲密了不少。

这么一想,他倒生出了几分难言的期待。

门房远远地瞧见了阿鱼,却不敢认,待她走近了,才迟疑地开口:“三……三姑娘?”

从前在家中,阿鱼的排行就是第三。阿鱼听见这熟悉的称呼,眼泪顿时涌了上来,胡乱点了点头,“我来见外祖父。”

那门房又惊又喜,“真的是您啊!您不是已经……”他说到这儿便收了声,转而道,“您快请进。老爷正在堂屋和小公子说话。”

话音未落,又急匆匆地往里面跑,“我这就去告诉老爷。”

门房一路小跑到了正房,扑通一声跪下,大喊道:“老爷!小公子!三姑娘回来了!三姑娘还活着!”

“小公子”喊的是傅延之。他自小养在万府,虽是万老爷子的外孙,却和亲孙子没区别,府中的下人便唤他小公子,十几年了都没有改口。

万老爷子才和傅延之问起了万氏的近况,乍然听见门房这一句,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倒是傅延之心头一紧:“你是说阿鱼妹妹?”

门房连忙点头:“就是阿鱼姑娘。已经朝这儿走了,马上就到。”

万老爷子立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其实他知道阿鱼还好端端地活着——两年前,万氏在宫宴见到阿鱼之后,立马给万老爷子送了信。只是心里仍旧不敢置信,颤着声问道:“真……真的是她?”

门房道:“千真万确。三姑娘和咱们二姑奶奶就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断断错不了。”

傅延之忽然想起了什么:“谁送她过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谢怀璟:本以为是见家长,没想到见了情敌。

第39章 杏仁酪 ...

门房这才忆起, 阿鱼身边好像站了个人。

“小公子, 我只顾着看三姑娘了,倒忘了问姑娘身边那人是谁。”

门房这话一出口, 万老爷子也终于意识到一件事:“这丫头……不是在宫里当差吗?谁带她跑江宁来了?”

傅延之心绪微动。

还能是谁?肯定是太子啊!太子上个月自燕京出发, 南下江浙,算算日子, 也该到江宁附近了。

太子和万家毫无瓜葛, 肯定是阿鱼想来外祖家看一眼,太子才特意带她过来了。

傅延之心头觉出了几分不妙——太子未免太在意阿鱼了。他身份又那样尊贵,若果真不肯放手,阿鱼就只能在他身边虚耗一辈子。

傅延之心底转过几个念头, 笑着同万老爷子道:“阿鱼妹妹后来去了太子府, 今日估计是太子殿下带她过来的。”

万老爷子抚了抚胡须, “太子?”

傅延之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说:“殿下八成是看上咱们阿鱼了。”

万老爷子知道阿鱼从小就许给了傅延之, 便觉得这中间忽然冒出一个太子十分荒谬。他摇了摇头:“那怎么行!”

说话间,阿鱼已经走过来了。在门外就瞧见了万老爷子, 扶着门框没有进门,眼泪却一点点蓄满了眼眶。她眨了好几下眼睛,才把眼泪憋回去, 跟小鸟一样飞扑到万老爷子怀里, 却又忍不住呜呜地哭了出来。

万老爷子望着她这副与二女儿极其肖似的面容,心潮也如海浪般起伏跌宕。他拍了拍阿鱼的背,苍老年迈的声音中透出几许欣慰与知足,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

傅延之的目光几乎缠在了阿鱼身上 。他已经将近一年没有见过阿鱼了,这一年谢怀璟防他跟防贼一样,他连阿鱼的影子都见不到。

他向一旁的丫头讨了面帕子,递给阿鱼,“妹妹快把眼泪擦擦。”

谢怀璟本想让阿鱼和外祖父单独相处一会儿,所以站在门外没进来,恍然间听见傅延之的声音,还当自己听错了。

然而下一刻便听见阿鱼抽抽噎噎地说了句:“谢谢二哥哥。”

谢怀璟愣了愣,转头一看,果真瞧见傅延之那厮就坐在堂屋,还拿着帕子给阿鱼擦眼泪。

这人不好好待在燕京,来江宁干什么!

谢怀璟立马进了屋。傅延之瞧见了,心道“果然如此”,恭恭敬敬地俯身见礼:“见过殿下。”

万老爷子没有官身,又并非出身世族,见了储君,按理要跪下磕三个头,但他才打算下跪,谢怀璟便止住了他的动作,温润笑道:“您是长辈,不必多礼。”

偏头望向傅延之的时候,脸色便没有那么好看了,“傅卿怎么不在燕京替安王叔筹备婚事,到江宁来干什么?”

傅延之道:“殿下有所不知,安王殿下的婚礼诸事已经筹备妥当,入冬之后,便能与忠阳伯之女完婚。”

谢怀璟说:“成王叔奉召进京,接风宴、仪仗、宫舍可都备下了?”

傅延之不卑不亢:“回殿下的话,都备下了。”

谢怀璟:“……”就算我让你干的活儿你都干完了,谁许你来江宁了啊!

“那傅卿此来江宁,所为何事?”

“不瞒殿下,外祖父寿辰将至,臣是来给老人家贺寿的。”

谢怀璟凝噎。多么正当的理由啊!本朝重孝,傅延之不远万里奔赴江宁,给长辈祝寿,他应当多加赞赏才是。

谢怀璟干巴巴地夸了一句:“傅卿倒是孝心尤嘉。”

傅延之笑了笑:“殿下谬赞了。”

阿鱼离家早,只记得万老爷子的寿辰在夏天,具体哪一日却记不清了。不由问了句:“外祖父的生辰是哪一天?”

傅延之道:“就是后日。”

谢怀璟忽然意识到,傅延之的外祖父,不就是阿鱼的外祖父?

在他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见到了阿鱼母家长辈的时候,傅延之早在十几年前见过阿鱼所有家人!

这个认知让谢怀璟好一阵不爽快。就像被一桶凉水从头浇到了脚,一颗心都是凉飕飕的。

“妹妹若在江宁多留几日,还能赶上外祖父的寿宴,到时候有妹妹喜欢吃的鸡丝凉面和烤鸭手卷。”

阿鱼差点就要应承下来,但总算还是想起今天是太子带她过来的,于是诚实地同傅延之道:“这还要看殿下的意思。”

谢怀璟简直想把阿鱼揪过来——你要看我的意思,你望着傅延之说什么啊!你倒是看着我说啊!

而后便见傅延之朝自己拱了拱手:“还请殿下成全。”

谢怀璟微微一默。

若万家没有傅延之,他定不介意阿鱼在此多留几日。

谢怀璟本能地不想让阿鱼和傅延之见面。但阿鱼眼中的期待又是那样分明。她已经四年没有回江宁了,难道只让她在万府待一时半刻就带她走吗?那对阿鱼来说也未免太残忍了。

于是谢怀璟就在“对自己残忍”和“对阿鱼残忍”之间来回犹疑。

万老爷子静悄悄地望着谢怀璟。适才听傅延之说,太子八成瞧上了阿鱼,所以自太子进屋之后,他就一直偷偷打量着太子。平心而论,太子长相出色,气度也是一流,看一眼就能让人记住。又是那样贵重的身份,按理应是良配。但显贵的人家规矩多,姬妾也多,大万氏嫁去了定远侯府固然人人称羡,但个中妻妾相争的辛酸苦楚,外人哪里知道?也就是表面看着风光罢了。

何况阿鱼还是罪臣之后,太子妃的位置肯定轮不到她。大万氏坐着正妻之位,尚且那般不如意,若阿鱼果真嫁给了太子,只能当太子嫔,上要受主母欺压,下要同姬妾斗艳,阿鱼从小就是榆木脑袋,肯定应付不来那些内宅手段,被人害死了都不知道。

万老爷子觉得,阿鱼还是嫁给傅延之比较好。俩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自幼便比寻常兄妹亲昵些。婚约暂且不提,傅延之的人品才学都十分出彩,肯定不会错待阿鱼,万氏也不会亏待这个儿媳妇。

万老爷子这般想着,看太子就有几分不顺眼了。

自然是不敢表露出来的。

傅延之见谢怀璟沉默良久没有吱声,又道:“外祖父经年未见阿鱼,还望殿下怜悯,容外祖父一享天伦之乐。”

阿鱼在一旁乖巧地点头,“我也许久没有见二哥哥了。”

谢怀璟正打算答应,听了这话又抿起了嘴。阿鱼诚然是无心之语,可就是因为这份天真坦然的“无心”,使得他再度觉出了她与傅延之之间的熟稔——也只有足够熟悉且信赖,才会这样不经意地脱口而出。

良久,谢怀璟忽然轻轻笑了一声,“敢情你们表兄妹是一家人,我反倒是个外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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