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由嬷嬷一名丫鬟搀扶着, 迈过祠堂的门槛。
身后跟着几名嬷嬷,最后面缀着管家林诚。
“列祖列宗在这里, 都吵嚷什么?”她呵斥道。
祠堂内的人, 登时都噤了声。
二太太见状,心中一喜。
老太太疼哪个重孙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这会儿简扬惹了事, 老太太又及时出现了, 害怕收拾不了他吗?
想及此,就算是对简铭还存着十分的忌惮, 二太太的脸上也禁不住挂上了笑。
“母亲, 您怎么来了?”二太太说着, 殷勤凑过去, 搀扶了老太太。
那丫鬟倒被挤到了一边。
老太太淡淡地扫了一眼二太太, 没大理会。
她的目光似有意又似无意地划过站在简铭身后, 准确地说,是一直被简铭护在身后的季凝。
那双眼角布着皱纹,却并不昏花的眼睛, 在季凝的脸上, 停驻两息。
老太太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这张脸, 比那画上画的还真切;五官虽不大像, 但那双眼睛……
老太太心里咯噔一声。
心里幽幽地长叹一声, 老太太面上的神色分毫没变。
她转开目光, 盯向简铭:“铭儿, 这是怎么了?”
这副口气,倒像是之前简铭质问简扬的时候,像了个七八分。
季凝心道。
方才被这位邹老太君盯着瞧的时候, 季凝十分的紧张, 和面对二太太的时候的感觉全然不同。
所谓“丑媳妇迟早见公婆”,简家的长辈,季凝自知迟早要见,只是没想到在这样的场合见到了。
她不怕见这些长辈,但老太太刚刚那眼神,就仿佛她做了什么对不住他们简家的事似的。
这可真是奇怪。
老太太年逾七旬了,而季凝刚过了十七岁,她怎么会对不住她?
季凝心内暗自摇头,心道或者是自己想多了。
身为简家辈分最高的长辈,方才说不定是在审视自己。
老太太方才进入祠堂的时候起,简铭的心头便划过异样。
他想依礼唤一声“祖母”,却不料二太太突然就蹦跶到了老太太的身边,还像个极孝顺的好媳妇那样,搀了老太太的臂膀。
简铭眼角抽了抽,心内冷嗤。
此刻被老太太问到头上,简铭躬身行了一礼:“见过祖母!”
接着又道:“大郎淘气,被二婶罚跪在祠堂。孙儿不知是何缘故,特来询问。二婶尚未赐告。”
二太太一直搀扶着老太太。
做了简家多年的儿媳了,她对自己的这位婆婆的作派,自问还是了解些的。
老太太一直最在意的,就是简家的名声。
二太太特意将简扬扯到祠堂里来,说到底,为的就是张起“简家名声”这面大旗,等她把简扬都做了什么说出去,老太太恐怕就不会这么淡然了。
二太太暗暗冷呵一声,似乎已经瞧见老太太因之震怒,连带着简铭父子一起料理的画面了。
老太太这时已经转向了二太太:“你怎么说?”
二太太实在算不上是个聪明人,虽然她一向自诩聪明。
饶是她对简家、对老太太自以为极其熟悉,老太太此刻的样子,也让她心里暗自犯起了嘀咕——
这老太太的神情,怎么瞧着有些冷冷淡淡的疏离呢?
二太太总觉得那种冷淡,是针对她的。
这种感觉,可当真不妙。
二太太稳了稳神,努力挤出一个堪称贤惠的微笑来。
“母亲容禀,”她欠身道,“大郎当街行为不端,实在是丢咱们家的人……我瞧不下眼儿去,铭儿又不在府里,我便自作主张,让大郎在祠堂里对着列祖列宗认错。还有他的教养嬷嬷,我觉得很该训斥一番……若不称职,干脆开了,重新换了好的。大郎身边有好人,才能学好不是?”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通,最后连简扬身边“没好人”都说上了。
老太太垂眉听着,仿若入定一番。
二太太絮叨罢了,好几息没人给她回音儿,颇有些讪讪的。
“母亲?”她唤老太太,“母亲是劳累了吗?”
二太太暗自打着注意,口中紧接着又道:“母亲劳累了,我送母亲回去歇着可好?这里母亲请放心交给我料理,绝不会出岔子的。”
老太太听到“母亲请放心”几个字,霍地抬眼。
二太太正架着老太太的胳膊着,被这么一眼看起来,登时手上的动作一僵。
“大郎如何当街行为不端了?”老太太不疾不徐地问道。
二太太闻言,精神一振,忙将一箩筐早就预备好的话吐了出来:“咱们家大郎也是淘气,去官学的路上私自斗殴,把旁人家的孩子给打了!您说,这要是知道的,只当是小孩子淘气,不知道的还不得说咱们家家教不严、纵容子弟胡作非为?这话传到别的世家,甚至传到宫里,也不好听不是?所以,我想着大郎年纪还小,不知道轻重好歹也是有的,教给他也就是了。”
不远处跪在蒲团上的简扬,听着二太太啰哩啰嗦地说了一番话,已经耐不住要挣起来为自己正名了。
被简铭一道冷声“嗯?”吓的,只得咬着牙重新跪回去。
老太太看了一眼简扬,又转脸看向二太太。
二太太大张了眼睛,擎等着老太太发话拾掇简扬。
老太太却慢条斯理道:“小孩子打架啊?铭儿、锐儿他们小时候,还有仲达他们小时候,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这件事遮过去了?
二太太眼珠子瞪大,不敢相信这是她婆婆说出来的话——
老太太不是一向瞧不上简扬吗?不是一向忌惮简扬是简铭的长子,挡了简琮的路吗?
难道,是她以为错了?
老太太却不大理会二太太的反应,没把二太太抓着的那只手摆了摆,道:“行了,跪了这么久,列祖列宗也都知道了。就交给铭儿去教导吧!”
说罢,竟是要转身离去。
二太太怎么能让这件事就这么不咸不淡地结束了?
“母亲!”她急切地抓住了老太太的胳膊。
老太太挑眉,看了看胳膊上的那只手,又抬眼看二太太。
二太太自知失态,攥着老太太的那只手哆嗦了一下。
却困兽犹斗道:“母亲,大郎打的可不是普通人。这事……这事能就这么了结了吗?”
老太太“哦”了一声:“都打了谁?说来听听。”
二太太嗓子眼儿里莫名地发紧,被老太太那忽的挑高的音调骇的。
她稳了稳神:“有文林伯的外甥、东海公的孙子,还有……还有守礼……”
“守礼?”老太太接口道。
“就、就是平国公的嫡长孙。”二太太有些磕绊。
平国公的嫡长孙,可不就是二太太的侄孙辈?
“守礼啊!”老太太悠悠道。
二太太喉咙里再次发紧,她怎么觉得老太太说着“守礼”的时候,说的不是守礼这个名字,而是这个词儿呢?
她匆匆之间想到了什么,忙又道:“还有安小公子,赵王妃的幼弟!”
简铭在一旁听着,不由得蹙了蹙眉。
安小公子安荣,是赵王妃同母幼弟。赵王虽然在朝中没什么实权,但到底是皇帝的亲弟弟,简扬若是把他的小舅子给打了……
忽听得老太太呵笑一声:“这么多人啊!大郎一个人,便打了这么多人?”
此言一出,莫说是二太太,连简铭都听得瞠目——
老太太你确定不是在纵容重孙吗?
季凝在一旁听得分明。
她堪称整桩事的局外者。因为身处局外,她或许比简铭这个身处局内的做父亲的看得更清楚。
老太太方才那句话,分明是在点出:简扬一个半大孩子,还是个身子骨实在算不上壮健的半大孩子,能一个人打得过这么好几个孩子吗?
照二太太的话听来,简扬不仅打得过这好几个孩子,还把他们都打赢了?
这怎么可能?
季凝盯着简扬跪在那里的细瘦背影,心内有些计较。
她蓦地感觉有一道复杂的目光投了过来,心中微凛,侧眸看过去——
哪里有什么目光?
季凝相信自己绝没有感觉错。
而那道复杂的目光,就来自老太太的方向。
莫非,这位简家的老太太,已经看透她的心思了?
季凝敛眉,做恭顺状。
至少眼下,她可不想成了老太太的下一个靶子。
老太太扫了季凝一瞬,便极快地收回了目光。
几乎没有旁人注意到她刚才那一眼。
老太太轻轻推开二太太,招手依旧让之前搀扶了自己丫鬟过来。
二太太手里落了空,心里也空落落的。
她听到老太太说道:“行了!不是什么大事,大郎知错当改,一家人和和气气的最重要,不要整天打打杀杀的!”
这话听在不同的人的耳中,有着不同的效果——
似是不让二太太太过难为简扬,又似是戳点简铭昨日抽打了小厮太过分了,还似乎有旁的意味,惹人深思。
老太太又道:“大郎跟你父亲去书房,你父亲教导你,你要听从!”
简扬只得诺诺听着。
“都各自回房吧!别打扰了祖宗清静!”老太太不耐地摆了摆手,任由丫鬟搀扶了自己,折身而去。
刚走到门口,忽的顿住身形。
“阿诚!”老太太唤林诚。
林诚早垂手侍立在门口。
“你不是说,有事要禀报你们侯爷吗?”老太太道。
“是!”林诚恭顺道。
同时将一张拜帖呈给了简铭:“侯爷,刚刚赵王府送来的拜帖。”
二太太闻言,心内一阵欢喜:赵王府的人,兴师问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