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袅袅血色,如同飘零的落花,从凌凤箫身上升起。也正是在此一刻,天地都寂。
天地间似乎有某种变化发生了,但谁都察觉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直觉驱使着最前方的骑兵猛然勒马,后面的士兵来不及勒出骏马,撞在前面的骑兵身上,引起了不小的骚乱。
骑兵们面面相觑,都不只方才那奇异的感觉到底从何而来。所幸将军即时作出反应,下一刻,表示“冲锋”的号角声响,骑兵们同时双腿猛夹马腹,离弦之箭一般地向前疾射出去。
风里,凌凤箫的一缕额发被吹动,拂过他脸前,面对着仿佛自九天之上垂落的漆黑铁骑洪流,他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是缓缓、缓缓将刀拔了出来。
无愧刀,刀身也是漆黑的,不仅暗沉无光,而且仿佛黑洞,能吞噬这世间的一切光亮。
刀锋彻底离鞘的那一瞬间,万鬼齐哭!
林疏知道,古时战乱动荡之时,有人想出“四面楚歌”之计,遣人在敌军驻扎的营地以他们的乡音唱起思乡之谣,敌方将士离家征战已久,闻此歌不由泪沾衣襟,悲苦难以自抑,从此士气大衰。
思乡之谣,尚且能使万千将士共情落泪,那么这原本就从世间所有人心中生出的怨恨哀哭,又如何?
乱世之中,命如飘萍,谁没有怨恨过?
林疏看到,就连南夏这边的将士,都被万鬼哀哭之声所控制,眼神迷惘缭乱——更别提直接被声音影响的北夏兵马了。
就连那些膘肥体壮,筋肉健硕的骏马,都流露出焦虑的神态,不停打响鼻、甩尾巴,拳头大小的眼珠子都要红得滴血了。
可能是没有吃好,或者被主人虐待了?林疏心想。
又或者骑兵要日日训练,马也要日日训练,它们原本可以在青山绿水间,做一只无忧无虑的野马,却因为这个马种的神骏,硬生生被捕捉到军营,套上龙头、马鞍,成了被人驱使的战马,或者负重拉车,运送辎重的货马。
可见人有恨,马有恨,世间万物,但凡有灵者,无一物没有恨。
也正因为此,凌凤箫所能动用的力量,永无穷尽之时。
冲锋号角声断断续续,在天地间的哀哭声里艰难传出,不过吹它的士兵状况也不大好,有气无力,还跑了调,极端难听。
听到冲锋命令的骑兵们强打精神,握紧缰绳,驱使战马向前,北夏的军队经历了第二次疾停,终于又艰难地动了起来——之所以艰难,是因为战马们大都不太配合。
再下一刻,异变又陡生!
血雾从地面上升起,悄无声息地弥漫开了,每一个被怨气所影响的人,他们的脚下,乃至身上,都开始逸散触丝丝缕缕的血色或黑色雾气。当他们察觉到的时候,已经身处一片洸洋的血海。
这场景实在过于诡谲可怕,有的士兵已经双腿抖如筛糠,另有上百匹战马因此受惊,不约而同地发了狂,在骑兵阵中左冲右突,东倒西歪撞散了一大堆人马。
不论到底发生了什么,北夏这边的士气,总之是近乎于无了。
不过,好歹北夏的军队,不只有凡人骑兵和普通战马,还有修为深厚的巫师。
只听一道恍若洪钟的声音从后方传来,震耳欲聋。
“装神弄鬼!无耻之尤!”那老巫师道:“这便是你们南夏的君子之风么?”
他的声音用上了法力,整个战场都能听见,凌凤箫回应他,自然也给声音加持了法力,不过特效不大一样,声音也不如老巫师那样洪亮,只是冷冷淡淡飘飘渺渺地自半空落下来。
“哦?”只听他道:“本殿装神弄鬼之无耻,比之贵国将数十万百姓变为活尸,夜袭我朝国都,又如何?”
老巫师显然被噎了一下,但并不示弱,道:“沙场刀兵相见,浴血拼杀,你这般玩弄伎俩,有何意义?”
“有何意义?”凌凤箫似乎是叹了口气:“阁下要刀兵相见,在下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得罪。”
一声“得罪”落下,他左手轻抹过“无愧”的刀刃。
无愧跟随他的这些年,已渐渐有了灵性,此时此刻,随着他指尖的动作,刀身微微颤动起来,发出低沉鸣声。
大片大片的黑色煞气在血雾中腾起,聚合,分开,又凝结。
时间似乎只过去了半炷香,又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那黑色的、诡谲可怖的煞气,在半空中,凝成了数以万计密密麻麻,刀尖向下的刀!
每一把刀都是无愧的模样,都带有无愧身上的无尽血煞戾气。
但凡是北夏士兵,只要抬起头来,都会战战兢兢地发现,自己头顶正上方悬挂着一把凶恶无比,开过刃的长刀,这刀仿佛下一刻就会直直掉下来,将自己刺成两半。
除去骑兵们,巫师也不能幸免,而且无论是修为多么高超的巫师,此时此刻都被无愧所散发出的强大邪气戾气所压制,连身体都不能挪动,更遑论祭出法器,念动咒语了。
此时此刻,再无人说凌凤箫是装神弄鬼、虚张声势。
万鬼的嚎哭可以是幻境,血雾也可以是障眼法,可这头顶上悬挂着的刀尖,生死之间的直觉,是绝对做不了假的。所有人心中都明白,凌凤箫假如要取他们的姓名,只在顷刻之间。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修为?
看着他们的表情,林疏能想象到,这些人对于这个世界产生了怀疑,甚至在想,我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
不过,没有办法,现在的小凤凰就是这样厉害。
凌凤箫收刀归鞘,轻描淡写一挥袍袖。
血海之间,分开一条通路,骑兵和战马们的身体已经不受他们自己控制,被迫往两边去,形成一道宽阔的通路。
此刻,连天际都被映的殷红,凌凤箫一袭红衣缓缓向前行去,走在翻涌的血海之中,仿佛是修罗鬼狱里爬出来的邪魔,又像是自遥远之国而来的,这漫天血海的君王。
总而言之,这一幕将长长久久地留在在场所有人心中,成为终生难忘的回忆,或终生缠绕的梦魇。
尤其,对于萧瑄来说。
走到一半,凌凤箫似乎有点不耐烦,不想往前走了。
——又或者,他觉得现在离林疏有点太远了。
只见他往前方缓缓伸出手。
大小姐纤纤的玉指,在空中虚虚一抓。
北夏军队最核心处萧瑄的车辇就腾空而起,在半空中飞了几个滚儿,最后重重落在凌凤箫眼前的地面上。
里面的人没出来,似乎是一种沉默的抵抗。
不过,沉默的抵抗,只有在双方实力相当的时候才有用。
只见凌凤箫轻轻挑了挑眉,这架结实的、黄铜乌木打制的战辇,就向一边缓缓倾倒。
萧瑄和一众卫兵连滚带爬地从车门掉出来。
这人今天穿了杏金色的衣服,林疏远远瞧着,觉得像个加强版的萧灵阳。
加强版的萧灵阳对凌凤箫道:“殿下!殿下有话好说!”
凌凤箫:“嗯。”
萧瑄:“……啊?”
凌凤箫道:“今日商量一下议和之事?”
萧瑄连连点头:“是,殿下。”
“既无异议,殿下便命北夏全境投降吧。”
“好好好……”萧瑄先是一叠声地应着,然后猛然一个激灵,察觉到不对:“……不可!洧川一战,我们尚未分出……”
然后,他环视四周,看着密密麻麻的刀雨下,战战兢兢的己方将士,“尚未分出胜负”几个字,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不过,太子殿下还是要些面子的,就此投降,未免太没有排面——虽然他本来也已经没什么牌面可言了。
萧瑄颤颤巍巍道:“此事……太过重大,我不过是一个……监国太子,还须禀明父皇,才能……才能决断。”
“也好。”令众人都十分吃惊的是,凌凤箫的态度居然很温和。
萧瑄大舒一口气。
“那就请太子殿下随我回去,做客几日吧。”凌凤箫淡淡道。
萧瑄:“……”
林疏有点想笑。
事实证明,无论是萧灵阳,还是萧瑄,在凌凤箫面前,都是一样的弱小和无助。
他继续看萧瑄。
萧瑄看看自己的卫兵。
卫兵面色衰败。
萧瑄看看自己的将军。
将军爱莫能助。
萧瑄看看自己的几十万大军。
大军大气不敢出。
萧瑄只得转而看看凌凤箫。
凌凤箫轻描淡写转身,红衣飘飞。
萧瑄无助、绝望、垂头丧气地跟上,时不时抬头瞅一眼凌凤箫的背影。
卫兵们面面相觑,最后选择留在原地,放弃自家的太子殿下。
凌凤箫领着一只半死不活的北夏太子,朝南夏这边走来。
南夏这边也是大气不敢出。
走的近了,林疏看见萧瑄期期艾艾地问凌凤箫:“殿下,美人殿下,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殿下回头嫣然一笑:“太子殿下,不妨好好想想。”
作者有话要说: 萧瑄:我操。
第184章 己所不欲
萧瑄就这样被请到南夏做客了。
凌凤箫坐在帅帐的高座上, 请他喝了一杯茶, 漫无边际聊了两句天, 请他下令给自己的大军,鸣金收兵。
萧瑄的命捏在凌凤箫手里,不得不从, 而那几十万大军——自己国家唯一的太子都被别人押在手里了,不退兵也不可能。
北夏就这样撤军了,当然, 撤军的时候, 凌凤箫的血雾还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们,直到这些人彻底班师回朝, 血雾才渐渐散去,兵士们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一场战争, 结束得如此突然。
从时间上来说,没有用多久, 原本大家预计的是,以洧川之战开始,烽火长期绵延, 五年左右, 南夏彻底打败北夏,或者北夏彻底打败南夏。谁承想,一天之内,北夏的军队就灰溜溜回去了,还落下一个太子在这里。
而说起伤亡, 更是……一个人都没有死——如果不谈萧瑄的话。
毕竟萧瑄现在虽生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