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明星讲了个不错的故事,这对钱警官来说是信息,也是干扰。钱警官还处于休假状态,郁明星本人又是个病人,而且只是个证人,这让钱警官无法对郁明星进行严厉的审问,只能听他讲故事,旁敲侧击几句,从他的故事中分析有用的信息。
有用的信息实在是有限。
钱警官这会儿又被黄队长叫回局里,暂时只能将这些工作交接给林友德。
“我会和老黄说说看,看看能不能查查这几个人。”钱警官这么说着,却是不抱希望。
能随手查一下警局里的数据库,那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往前数,警方可没有建立起如此详细的数据库,想查都只能跑不同单位分别查档案;往后,也就是在今天,数据管理日趋严格,即使是警方也不能随便调取档案。
林友德感觉到了肩上沉重的压力。
“你可以找那些护士医生打听打听。嗯,注意一下说话方式。郁明星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是嫌疑人。他可能见到过鬼,心里面有些想法。”钱警官叮嘱了一句。
林友德将之记下,送钱警官出了医院。
医院门口总是车水马龙,进进出出的人群络绎不绝。
看起来热闹,可大多数人脸上都是愁眉不展,而非商场、游乐场那种快乐的热闹氛围。
林友德一时生出了遐想。
如果这人群中混了鬼,他能否分辨出呢?
应该是不能的。
他第一眼见到黎云的时候,就没分辨出来,还当他是活人,和他搭话呢。
谁能想到某天和自己擦肩而过的、和自己有过只言片语的路人其实已经死亡多时?
林友德摇摇头,将这些想法暂时压下。
他又不是伤春悲秋的文化人。他该尽快查清楚案件,给中心医院无人知晓却延绵二十年的连续杀人案画上休止符。
钱警官之前的话仅仅是无可奈何下的自我安慰。他自己知道这一点,林友德也知道。这案件并非孤立的案件,凶手也没有停止犯案。若局里面真的立案了,调查陷入到死胡同,也只会退回几步,重新寻找线索,而不是简简单单就将这案子封存。
他们得在那恶鬼下一次作案前,将它抓住才行。
林友德反身回到了中心医院。
他想去呼吸科见一见那个郁明星。
钱警官比他经验丰富,但钱警官也只和郁明星谈过一次话而已。医院不适合盯梢,可总有办法多打听一些郁明星的事情。这也是钱警官给他安排的任务。
林友德自认为能够胜任这份工作。放在从前,他会更有信心一些。他现在在中心医院是人尽皆知的“精神病”,这肯定会给调查带来阻碍,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从急诊的楼进入,林友德凭着这几天积攒下的经验,熟门熟路地准备上楼,从空中走廊进入住院部。
空中走廊在二楼,呼吸科正好在同一楼层,这是最近的路线了。急诊的电梯也比住院部的电梯空闲,不用等待太长时间。
林友德脚步却是在进入电梯前停住了。
电梯内站着一个白大褂,背对着电梯门,保持着一种奇怪的面壁思过的姿势。
林友德的后背上汗毛竖起。
电梯门前只有林友德一人在等待,电梯内也只有那一个站立不动的白大褂。两人朝着同一方向,谁都没有动作。
滴答。
有红色的液体从那白大褂身上滴落,砸在电梯地板上。
到了时间,电梯门自动关闭。
林友德反射性地伸手,按在了电梯门上,挡住了电梯门的闭合。
电梯门重新打开。
这动静都没让那个白大褂回头看一眼。
林友德深呼吸着,踏入其内。
他瞄了一眼电梯按键,所有楼层都暗着。
“你去几楼?”林友德主动开口,询问那个白大褂。
那人默不作声。
滴答。
又有鲜红的液体滴落。
林友德咽了口唾沫,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对那白大褂伸出手。
他的手抓住了白大褂的手臂,提防着对方可能的反应。
可那白大褂就像是一个人偶,随人摆弄。
林友德抓着他,让他侧过了身,露出了正脸。
那张脸,正是恶鬼的模样!
这在林友德猜想中,但他仍倒吸了一口气,下意识松手,防备地后退一步。
白大褂就保持着微微侧身的姿势,双眼无神地看着前方。
“你是……谁?你……”林友德心跳如雷,说话声都被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
他勉强保持了冷静,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对方,不敢完全移开视线。
对方的腹部似乎有伤口,鲜血渗了出来,都染红了白大褂,还滴到了地上;口袋那里夹了工作牌,有模糊的照片和比较清晰的名字……
林友德眼睛一亮。
他想想自己刚才抓住对方,都没见对方有反应,这次便大着胆子,再次扣住了对方的手臂。
他用了力道,对方却没有反抗,让林友德轻易地反绞他的手臂,将他压在了电梯壁上。
林友德空出一只手,拽住了他口袋上夹着的工作牌。
“蔡朝阳……”林友德情不自禁念出了那上面陌生的名字。
这是怎么回事?
这完全陌生的名字,他听都没有听过,根本不属于他们调查到的任何一个人。
叮。
电梯门忽然打开。
林友德警惕得迅速回头扫了一眼,就见门外站了个推着平板车的医院护工。
林友德感觉手下一松,他的身体因为惯性而前冲,撞在了电梯壁上。
护工吓了一跳,“没事吧?腿受伤了?”
林友德赶紧站稳了,再看自己身前。
那恶鬼已经不见了,他之前抓下来的工作牌也不见了。地面干干净净,没有了血迹。
林友德呼着气,摇摇头,将拳头握紧了。
护工让了让位置,“出来吗?”
“不——”林友德刚脱口而出一个字,就改了主意。
他从电梯出来,往楼外跑。
既然知道了名字,那就应该找医院直接查一查这个名字才对。
那工作牌上只有照片和名字,也没写科室和职级,格式和林友德这些天看到的医院工作牌不一样,颜色也不一样。
是二十年前的样式吗?
林友德这么想着,一路小跑着到了医院行政楼,找到了管档案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有小员工在。
钱警官一走,主任就回家睡觉了,离开前对于其他员工们的请假要求,大手一挥都批准了,只留了小员工值班。
“林警官……”小员工打着哈欠,揉着困倦耷拉的眼皮,在打了声招呼后,就又趴了回去。
主任都不在了,他也实在是懒得装样子。现在天皇老子来了,他都懒得伺候。
“我要查一个医生,只知道名字……”
小员工喃喃说道:“我这边管病历的,查员工得找人事……人事之前就找过了。钱警官要找的人就是没有啊。”
“是一个新的名字。”林友德说道,“蔡朝阳。朝阳就是早晨太阳的那个朝阳。”
小员工抬了抬眼皮,“你得找人事……”
“他可能是病人。”林友德说道,“你这边先查一下,我待会儿就去人事。”
小员工将鼠标一推。
林友德只好自己上手,从小员工压着的桌子上拿了键盘,输入了“蔡朝阳”。
病历系统中找不到这个名字。
林友德将鼠标键盘一放,没跟重新打起瞌睡的小员工说一句话,马不停蹄又跑去了人事科。
他太激动了。无头苍蝇一样在医院转了那么些天,除了找到些莫名其妙的线索外,全无收获。现在总算能有个结果了。
“……蔡朝阳……没有。”人事科将电脑显示器给林友德看,态度不冷不热。
林友德难掩失落。
“我想再问一下,医院的工作牌,有没有绿颜色的?”林友德想了想,又问道。
“工作牌是蓝的。”
“以前有没有用过绿色?”
“没有吧。我不太清楚。一直是蓝色的吧。”
林友德忍住垂头丧气的冲动,憋着一股劲,离开了行政楼。
医院系统查不到,这样的话,只能去问郁明星了。
他又急匆匆跑到了住院部。
住院部的电梯总是人满为患,一趟一趟地将满员轿厢拉上楼,又一层层塞满了人落到一楼。
林友德等不及,干脆走了楼梯。
他蹭蹭跨着台阶,很快就来到了二楼。
呼吸科的牌子挂在楼到门口,进门就是护士台。
林友德询问郁明星的病床号,在护士们异样的目光中,快步找到了17床所在的病房。
17床上,躺着一个娃娃脸的男人,让人一时间分不清他的年纪。
“郁明星?”林友德确认了一遍。
郁明星本在看书,但看他发直的眼神,显然心思不在书本上。那书很陈旧,是现在早已“绝迹”的那类盗版合集。
听到叫声,郁明星抬起头,略有些疑惑地看着林友德,“我是。”
林友德这一路辗转,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整个人透出一股奇怪的疲惫和兴奋来。
“老钱之前找过你……”林友德想起了钱警官的嘱咐,没有直接自报家门。
“哦。你是另一个——”郁明星会意,很聪明地没有喊出林友德的身份。旁人在医院里可没有他那么强大的八卦渠道,根本没可能听说钱警官和林友德的事情。郁明星对此却是知根知底。
他笑着放下书,“那我们去走廊那边说话吧。那边比较安静。”
他说着下了床,又跟隔壁床的中年大叔交代了一声,麻烦对方帮忙拿一下晚饭。
“……不知道你要说多久。再过半小时就该送饭来了。”郁明星对林友德解释道。
“应该不会耽误很久。”林友德不确定地说道,静下心来,观察着郁明星。
郁明星仿佛感受不到林友德的视线,给他带路,来到了走廊尽头。
走廊尽头是两间储物室,站在这儿都听不到最近的病房的声响,也没什么人来,这里的确是个安静的地方。
墙壁开了洞,安装了一整面的窗户,又竖了一整面的金属栏杆,看起来不伦不类的,让人只能透过围栏缝隙眺望窗外的景色。
中心医院这地段,周围自然没有景色可言。呼吸科又是在二楼,从窗户往外看,正好看到旁边的老小区,生活气息倒是充足。
“你跟钱警官说过了那个画像上的人,还有徐海军的一些事情。”林友德开了口。
郁明星点头。
“画像上那个人,你能想起他的名字吗?”林友德问道。
郁明星欲言又止。
林友德一瞧,便追问道:“你能记起来那个名字?”
“我只想起来他的姓。他应该是姓蔡吧。我记得是姓蔡的。”郁明星越说越是自信。
林友德更为精神了。他不好说自己刚在电梯里遇到的事情,平复心情后,找到了一个借口:“我们刚才花了点时间查了下你急诊入院期间的病人,找到几个人。”林友德掏出手机,假装翻看笔记,“这里面的确有一个姓蔡的。”
“嗯。”郁明星神色有异。
“叫蔡朝阳。”林友德念出了手机笔记上没有的名字。
郁明星表情变化更明显了一些,看起来的确是记得这个名字。
他沉思着,“这个名字……我好像能想起来。你等一下哦,让我想想。嗯……是一个小贩吧,我记得他说自己是摆摊的,烧烤摊子,被几个混混骚扰,打了起……来……”他越说,声音越轻,眉头也皱了起来,仿佛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闭上了嘴巴。
林友德看了眼笔记上有关蔡文冰的记录。
郁明星的纠结戛然而止,他瞄了眼林友德,神情变得坚定起来,对着林友德笑道:“时间太久了,我可能记忆有些错乱。医院里遇到很多人,我记得他们一些事情,但人的长相、名字,还有他们的事情,不太能全对上。”
他歉意地说道:“之前和你那个同事说的情况,是我记错了。当时在我隔壁床的那个病友不是画像上的人。画像上的人是那段时间急诊的一个实习生。”
“那就不是蔡朝阳了?”林友德看了眼手机,输入了几个字,假装记录。
郁明星疑惑道:“不,他名字是叫蔡朝阳。嗯……可能记录错了吧。以前病历都是手写的,要求也不是那么严格。而且,他应该也有过急诊的病历记录……”
他很坦然地说道:“没有错,那个实习生,就叫蔡朝阳,实习一年期结束就能毕业,考执医了。他轮到急诊实习,跟着郑主任他们,谁喊了就去给谁打下手。那几天,还有其他几个实习生。他看起来最有医生的样子,有点儿冷酷,不苟言笑,既不像其他实习生那样紧张,也不像他们活泼。”
郁明星如此笃定,林友德不知道自己该庆幸找对了人——不仅是找对了恶鬼的身份,也找对了该询问的人——还是该怀疑他如钱警官所说,是个坦坦荡荡地撒谎,将谎话说得跟真的一样的人。
无论如何,郁明星都是目前唯一一个给予他们肯定答复的证人。他听过蔡朝阳这个名字,这点应该并非撒谎。他肯定知道一些什么。
“他之后留在了中心医院?”林友德也没办法追究郁明星之前编造的故事,只能明知故问,顺势打听蔡朝阳的事情。
“没有。”郁明星摇头,惋惜地说道,“他去世了。实习期没结束,就去世了。”
林友德精神一振,“在医院里去世的?”
郁明星仍旧摇头,“他出了车祸,就像我跟那位警察同志说的,伤了腹部,失血过多。救护车来了之后,已经止住血了,但还没能送到医院,人又不行了,没能救回来。郑主任他们都收到消息,等在急症室了,都没派上用场。你找到的急诊记录,是不是这一次的?”
林友德皱眉,“记录不太详细……”
郁明星对此没有深究,只感叹道:“非常的可惜。那么年轻,前途无量……”
他换了语气,“我说到的,他爸爸在安定医院当护工,这个应该也没有记错。他轮值的时候,旁人都觉得他可能会留在精神科,或者是因为他爸爸的缘故,最抵触精神科。他本人好像没谈到过以后的志愿。”
郁明星回忆到此,笑了起来,“我那时候很反感医院,有点儿小时候心脏手术的心理阴影,进了医院就闹脾气,我父母都有些生气,医生护士也不太愿意应付我这种青春期小孩。我父母正好有事不在床边的时候,我不停按铃,他被指派来察看我的情况,被我闹脾气。我故意招惹他,给他讲有关精神病院的鬼故事,说的都是那种老掉牙的故事,学校门口的租书店里借来的很破的书,上面看到的很老的鬼故事……就是故意吓唬他,恶心他……我那时候青春期叛逆,性格真的是糟糕……他一点儿都不怕,还问我要不要去这边的停尸间看看。”
郁明星叹气,“我父母那时候正好回来了,不然我可能就答应下来了。他说不定真会带我去停尸间看看。”
“我还没出院,他就出车祸去世了。”郁明星又道,“出院那天,我还看到了他……”
郁明星看了眼林友德,“我那时候不知道他出车祸的消息。我跟他打了招呼,看到他白大褂,这里,”郁明星指了自己右腹部的位置,“这里有血。我还当他刚处理急诊外伤的病人。和他打招呼,他都没反应,就杵在那里……我父母办好了出院手续,喊了我,我被他们拉去药房拿出院后的药……再之后,在门诊挂水的时候,我找机会溜去急诊玩,才知道他车祸去世的消息……”
郁明星的唇边挂着很浅的笑,“我那时候看到的或许真的是他吧。之后几次看病,也听说过有其他人撞见过他。他像是不知道自己死了。但被撞见几次,被人拿去问了医院,事情闹大之后,就再没人见到他了。也可能是因为中心医院这些年扩建,人越来越多了,就是有人见到他,也没人声张了。”
林友德感觉自己听了个故事。
他无法确定故事的真假。
换做是他撞见鬼以前,他肯定当郁明星在吹牛,不然就是时间太久远,他记忆混乱了。
然而,他亲眼见到了鬼,还和鬼一起查案,就无法做出这样的判断了。
他没有完全相信郁明星的话,则是因为他亲眼见到了那恶鬼。两次所见,还截然不同。即使刚才在电梯里见到的恶鬼几乎和郁明星的描述一模一样,他却依然无法相信这就是全部的真相。否则,那个袭击方晓恬的恶鬼该如何解释?这其中一定有一些还没查明的事情。
“你在中心医院住院那么久,只见到过他?我是说……”林友德清了清嗓子。
不等林友德做补充说明,郁明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郁明星想了想,垂下眼,“不只是他。还有个……医生……”
“谁?”林友德问道。
“是个我不认识的医生,一个老医生,看病的时候从没碰见过。也可能是我正好没碰见,我也不是认识中心医院所有的医生。”郁明星抬起眼,“蔡朝阳只是出现而已,有时候还帮着急诊做事。那个老医生……他很危险。他应该是精神科的医生,在用医院的病人做实验,人体实验……逼死过一些病人。”
林友德心中一紧,紧盯着郁明星。
郁明星一笑,“你可以当是听个故事……我只是看到过他几次而已,看清他只有一次,其他时候都只见到一个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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