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钧跟随着杨文茵的脚步,绕过层叠的石块,抬手拨开密密的竹叶,只听水声在侧,潺潺不歇,他目光不离眼前杨文茵的背影,不时见她略略停步侧身往回看一眼,她挺直的鼻梁和眼角一点晶亮的光芒闪过,每次都让陆钧心里猛跳一番。
在竹林中走了一阵,陆钧发现他们绕到了杨文茵那间小院的后面。原来小溪只是在院前流过,后面只种了几株垂柳,随风轻轻摆动。
杨文茵嘱咐那小丫鬟道:”盈儿,进屋去,烧一壶茶。“
盈儿忙去开院子的后门,那木门摇摇晃晃,被小丫鬟一推就开了,陆钧带着几分好奇和几分期待,走进了杨文茵的院子。
这院落果真不大,只有一间主屋连着耳房,倒是建的颇为精致,院中一个花圃,琴樽香炉萧萧然别有生机。
杨文茵请他们在院中木凳上坐下,自己坐在琴后,调一调弦,轻声唱道:”
“菡萏香销翠叶卷,
西风吹皱绿波延。
还与韶光共把盏,
昨日莫轻言。
细雨梦回姑苏远,
小楼吹彻玉笙寒。
只影却向孤坟叹,
残泪莫轻弹。
”
这一回,杨文茵弹的曲调和第一次完全不同,虽然仍然悠扬,仍然婉转动人,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黯然。陆钧听罢,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出了他在府试时做的那个梦,心头一酸,眼眶热了起来。李尚源也低着头默不作声,只有常晓成呆愣愣的盯着杨文茵的琴,喃喃道:“阿钧,我想茗儿了。”
这一句话来得及时,陆钧还没怎么惆怅,就忍不住笑出了声,杨文茵弹琴的手同时一顿,停了停,好奇的往陆钧这里看来。
常晓成刚要大说特说一番他那矢志不渝的爱情故事,杨文茵的丫鬟把茶端上来了,杨文茵道:“鄙舍窄小,也没什么东西可以招待各位,这倒是今年的新茶,略饮一杯解渴吧。”
陆钧将茶喝了,只觉得出入口时清苦,过后却有一缕淡淡的微香。喝下茶后,陆钧开口问道:“杨姑娘,你平日住在这陆宅之外,又是如何知道范督学举荐我们三人的事情的呢?”
说起这个,杨文茵淡淡一笑,道:“原本,一直到几个月前,我都在陆家的女学里,和陆家的女子们一起读书。只是近来,陆家的长房的两个女儿都到了要议婚的年纪,我岁数也不小了,便去的少了些。尤其是近来”
她叹了口气,道:“不瞒诸位,先父原本也在朝为官,是陆阁老的门生。陆阁老对先父不仅有师徒之情,更有知遇之恩。后来我父母都不幸早逝,只剩下我一人没有亲戚抚养,陆阁老得知此事,便命人把我接到了山上”
杨文茵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接着道:“只是后来我年岁渐长,住在府中多有不便。这一处院子,是先前就有的,我觉得这地方又僻静,又清幽,便请求搬到这里居住,到如今,也有两三年了。”
她又道:“近来只因陆家大小姐婚事迫近,我年龄与她相仿,陆夫人一直也想为我寻一门亲事,只是我早已决定,若是不能找到一名能与我琴瑟和鸣的人,我宁愿终身不嫁,遁入空门。可陆家于我有恩,我一直未能完全拒绝他们的好意,因此陆家的女学,这两月我去的更加少了。”
陆钧几人听了,都对她的处境多了几分理解,寄人篱下的滋味肯定不太好受,再加上根据他们那天所见,那位已婚的陆大少爷好像对她还有点不寻常的关注,还有蛮不讲理的陆怡,陆钧也明白了,她为什么搬出条件优渥的陆家,带着这么一个不懂事的小丫鬟结庐于此。
他正想着,常晓成却在一旁低声道:“阿钧,你不是要问她嘛,为何不问啊?”
陆钧轻轻摇了摇头,常晓成见状,也就不做声了。杨文茵自己端起茶杯,抬手掩着饮了一口,随后,她也没再提自己的身世,而是问起了陆钧他们昨日在书院中的经历。听到陆钧他们觉得自己和书院的学生水平差距太大,她走进屋里,捧出厚厚一摞书和一些零散的写满了文章泛黄的纸放在院中石桌之上,对他们道:“这些书大多是我家中留下来的,我都已看过,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处,今日就赠予各位吧。”
说罢,又翻着那些纸,道:“这些文章,都是我读书时,胡乱涂抹的,你们看过之后也不必放着,就将它都付之一炬便是。”
陆钧见她进出几次,搬了不少书出来,心里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问到:“杨杨姑娘,这些书,你往后当真都不留着了么?莫非莫非你要离开此地?”
杨文茵大方的点了点头,道:“没错,这些年陆家对我有养育之恩,如今我已经年长,又不想嫁人,实在没有理由在留在山上,我想回故乡,找一间寺庙寄身,至于往后,就随缘而定吧。”
陆钧脑海中轰然一响,道:“你你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还是,还是有回旋的余地?”
杨文茵道:“陆夫人心地慈善,她不希望我空守闺中,原是一片好心。而我已经给她添了不少麻烦,如今陆府多事,我不想再让她为我担忧。我想,等过一阵子,陆小姐出嫁,事情都顺顺利利的结束之后,再告诉她我的打算。”
陆钧心头涌上一阵苦涩,他本以为日后自有和杨文茵相见的机会,但这样一来,杨文茵回了姑苏,他再到哪儿去找她?还有,他到底应不应该,再去揭开杨文茵以往的伤疤呢?
想起杨文茵弹的那一首曲子,他心里越发犹豫,谁知道这时候一直守在门口的盈儿忽然进来道:“小姐别忘了,今日陆夫人请小姐一起去用斋饭呢,咱们差不多也该过去了。”
陆钧他们听到这话,急忙起身告辞,杨文茵那些书他们一再的推辞,但杨文茵坚持要送给他们,他们只能接受,杨文茵道:“你们应该知道回去的路,从这院子后面出去,很快就到藏书楼,且不说今天是官课的日子,就是有人瞧见你们拿着这些书,但是是从藏书楼方向回去的,也不会多问。”
一路上,陆钧满腹心事,常晓成和李尚源也都不做声了,默默跟在他后面,三人一起回到了他们住的地方。
虽然杨文茵的琴声还在耳边回荡,但是一踏进书院,陆钧又感觉方才的邂逅有些不真实,好像是在另一个时空发生的一样。场景的变化让他的心情马上就变了,他的思路很快转换到了四书五经,史论八股上,书院里严肃的气氛提醒着他,全书院的学子如今都在讲经堂内考试,而他,却连考试的资格都还没有。
陆钧知道,一个月的时间说短不短,但说长也绝不算长。他再也没有一点时间可以浪费。捧着手中从杨文茵那里拿来的沉甸甸的书,他又有了一份新的动力。
傍晚时分,陆钧那几位考了一天试的室友们陆续归来,交流着今天考试的各种心得。官课出的题目都比较谨慎,经解是一道中庸题“为政在人”;史论是鲁僖公四年,齐桓公率中原诸国伐楚;八股文则选自尚书,“盘庚迁于殷”,记载的是商王盘庚率民迁徙的时候,对那些反对的贵族的训话。总而言之,都是以歌功颂德为主,讲的都是明主建功立业的事。虽然这些题都难不倒书院里久经考验的士子们,但考试毕竟不是件轻松的事,孙迟他们都带着满脸的疲惫,简单的擦洗了一番,就早早歇下了。
陆钧和常晓成怕打扰别人休息,也都熄灭了灯,躺在床上准备睡觉。陆钧本来以为自己折腾了一天,下午看书看的也挺累了,很容易就会睡着,谁知躺下半天辗转反侧,屋子里响起了别人一阵阵的鼾声,他的头脑还是清醒得很。
陆钧无奈的睁开眼望着黑暗中的房梁,他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他失眠了。
陆钧在心里默默回忆着今天新看的几本春秋的注集,这些书都不错,但其实,他还是觉得自家流传下来的那本思路清晰,见解既符合朱子的思想,又颇有些独到之处。只可惜,家中仅仅留有三卷,剩下的,到底底去了哪里?
他想着想着,思路却又慢慢飘远,想起了今天偶遇的两个人,早上那位老者,还有后来的杨文茵。一想到杨文茵说她想找一个人能与她琴瑟和谐的伴侣,陆钧心里暗自琢磨,他要是从现在开始学点吹拉弹唱的,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呢
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走神了,正当他小心地调整了一个新的姿势,把常晓成那沉重的手臂挪开的时候,他隐隐听到隔壁又传来了一阵哄闹声。
陆钧担心李尚源,轻手轻脚的披上衣服,推门走到了院里,同时隔壁的门也开了,李尚源狼狈的光着上身,从屋里走了出来。一见陆钧,他苦笑道:“陆少爷,你还也没睡么?”
陆钧皱起眉头,往隔壁屋里看了一眼,正想推门进去,李尚源一把把他拉住,道:“陆少爷,他们都睡下了。”
陆钧问他道:“你的上衣呢?”
李尚源叹一口气,道:“一不小心,掉到夜壶里,一股味道,暂时没法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