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钧进了这院子,感觉结构确实和自己家十分相似,却比自己家里大了数倍,门口的轿厅明亮宽敞,轿夫们三三两两坐在一旁喝茶。庭院花圃,都有人在那里照料打理,到处整洁干净,一尘不染,因为是在山里,处处朴质中透着幽雅,精致中仍有几分浑然天成的味道,却又不知道是那位高人特意设计过的。
几个人走过垂花门,进到正院,左右两间厢房,赵先生问清了安材是陆钧的小厮,便令人先把他领下去了,随后,他带着陆钧三人,到了其中一间厢房门口,上面牌匾上写的是“时雨斋”,看来,这里就是他们的目的地,陆杭的书斋。
时雨斋门紧闭着,门口一左一右守着两名更为清秀的小厮,而里面传来了一阵爽朗的笑声,赵先生上前询问了几句,那小厮似乎是说他们可以进去。于是赵先生便在门外报道:“陆老,人已到了。”
乌黑的雕花格木门一开,里面正对着门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头带葛巾,穿一身淡灰的道袍,拄着根木藤做的手杖,整个人看上去出尘潇洒,他手边立着名又瘦又高的中年人。听见门响,他二人一起往门口看了过来。
陆钧在心里琢磨,陆杭曾是礼部尚书,相当于他穿越前的国家外交部、教育部部长,算起来是他见过的最大的官了,他带着敬意抬头看去,见陆杭须眉仍未全白,相貌和陆垠倒是有几分相似,只是陆垠脸上整日阴沉沉的,而这陆杭少年得志,一路官运亨通,又得全身而退,自然没有陆垠那般的煞气、怨气,虽年纪大了,又已致仕,但整个人却仍精神十足,看上去颇有些说一不二的派头。
他见陆钧几人进来了,把藤杖在地上一敲,若是换了陆垠,这就是他要发脾气的前兆,陆钧条件反射,心里还是一颤。然而陆杭却哈哈笑着站起身来,对那中年人道:“元敬,这就是子瓒说的那几个孩子,怎么样,送给你做徒弟如何?”
和陆杭相比,那中年人面无表情,看上去有些不苟言笑,陆杭称呼的应该是他的字,听上去挺熟悉的。陆钧还未想起他到底是谁,旁边常晓成、李尚源倒都有些激动了,常晓成敬佩的看着那中年人,道:“莫非这位就是开创了‘理道之学’的方元敬方先生?”
陆钧隐约记起,周峙曾经提过,如今的大魏,南方以新兴的“桐乡学派”为尊,而北方所推崇的,则是对传统的“程朱理学”有着深刻研究,并将其发扬光大的“河津学派”,而眼前这位清瘦的中年人,就是“河津学派”的创始人方程和。
方程和字元敬,被北方士子们尊为“理学之首,道学之宗”,他三十出头参加会试,便中了乙榜第一,因为那时他已经颇有名气,便被授为临清州一州的学正,掌管一州学务,陆钧心里纳闷,难道他已经辞去了学正之职?
方程和看着眼前的三个少年,常晓成身材高大,气宇轩昂,一副少年人意气风发的模样;李尚源眉目清秀端正,气质沉稳,目光中露出几分坚毅之色。而陆钧文雅俊美,一眼看去是个翩翩少年,可眼看他从容站在堂下,却又有几分和他的年纪很不相符的稳重成熟。
这几人府试的文章他都已经从许知府那里要来看过,确实都是可造之才。如今一见,这三人个个相貌出众,一表人才,方程和心里十分满意,但他表面上却没有任何喜色,干巴巴的开口对常晓成道:“小子,你也听过老夫的名字么?”
常晓成忙上前行礼,道:“方先生学贯古今,声名响彻南北,天下士子,有谁不知道先生的名字?三年前先生在曹州讲学的时候,家父还带着学生去听过一回呢!”
方程和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对那位赵先生道:“明时,你可曾考校过他们的功课?”
赵先生刚想回话,陆杭却笑着道:“元敬,你也太着急了,他们三个今日才到,我正要命人安排他们在宅子里住下,过几日,再让明时考他们学问不迟。”
陆钧估计,他们说的,应该不是随随便便的问答两句,而是上山的时候曾经听过的,判断这些上山求学的士子们是否有资格留下的“入学考试”,陆杭没让他们住进学舍,而是住在陆府,想来,他们若是通不过考试,那怕是就要打道回洛陵了。
谁知这方程和听了,仍不罢休,他背着手,迈步走下阶来,道:“嗯你们府试的文章我已读了,虽尚存不足,却也有些可取之处。县试你们是在谁手里取中的?都做的是什么文章,说来听听。”
这时雨斋里陆钧他们正在小心翼翼的回答着方程和的提问,院子另一边的游廊里,却出现了一个穿着银红色比甲,白纱挑线镶边缎裙的娇小身影。小厮见了忙过来行礼道:“怡小姐,老太爷在时雨斋里见外客,您若是无事,还请回您自己的院子,等着上早课罢。”
原来这陆府上下皆要习文。陆家子弟有自己的私塾,读书读的好的,便选入蒙兴书院深造,读的不好的,也要在私塾里读到十五岁。陆家的女眷另有女学,也是读经书,学词曲,琴棋书画,从小就要日日练习。甚至连主人身边的小厮,无事的时候也要在私塾外听课,为的是自己服侍的少爷将来为官了,自己言谈举止也能上得了台面。
陆杭生有二子,长子陆长鸿刚满四十,两榜进士出身,因殿试成绩出众,选了庶吉士,前两年参与编修会典,升了翰林侍读,后又任经筵讲官。陆长鸿生有二子二女,长子陆怀,今年刚满二十,中了秀才,在蒙兴书院内舍读书。后面便是那日陆钧在嵫山遇到的两个少女,陆忻十七,陆怡十四岁,下面还有一个小儿子陆悦,去年方到开蒙年纪。
陆怡在家中一向娇横,谁也不敢惹她。不过,她还是知道轻重的,譬如陆杭和他身边的小厮,陆怡向来不敢随意顶撞。听说家里来了客人,陆怡赶紧问道:“是谁?是不是洛陵来的三个年轻人?”
那小厮道:“没错。老太爷正在里面和他们说话。想来这会儿他们也快该出来了,小姐,他们三个年轻男子,看见您在这儿,于礼不合,小的再劝您一句,您还是快些回去吧。”
陆怡“噢”了两声,转身做出往后走的样子,那小厮一转身,她又躲在了游廊栏杆后面,偷偷往这里看着。眼看那小厮唤来了一个丫鬟,嘱咐她道:“你在这里等着,待会儿客人出来,你将他们带到客房里去。”
那丫鬟应了一声,规规矩矩的立在一边。陆怡等的心焦,半天才看见时雨斋的屋门打开,陆杭的笑声响起,道:“元敬啊,我早说了他们学问不错,怎么样,这样的文章,你现在的弟子,有几个人能做得出来?!”
随后,是方程和的声音,道:“嗯小子们确实有些见识。只不过,礼不可废,规矩还是要遵守的。我看,明日还是要劳烦明时,依例考一考他们,以方便我命人为他们在书院里安排座次。”
陆怡紧张的看着,果然跟在方程和的身后,陆钧他们三个走了出来。陆怡的脸腾地红了,即怕陆杭瞧见她,又不想走,幸好,这时候外面又来了一名小厮,对陆杭道:“老太爷,临清的陆家二少爷来了,现在外面求见”
陆杭听了这话,忙道:“好、好,叫他进来。”
说着,又转头嘱咐那小厮道:“住处可备好了?!”
小厮应道:“回老太爷话,一切都为少爷们准备妥当,小人这就命人带他们下去歇息。”
说罢,他对那丫鬟道:“带三位少爷去客房吧。”
陆钧他们躬身拜谢了陆杭、方程和,恭恭敬敬的等他们又转身进了书斋,方才跟在那丫鬟身后,沿着游廊往后走去。
陆怡听见临清的人来了,陆杭和他身边的人肯定忙着接待,没人管她,高兴的从另一边追着三人去了。她的丫鬟不见了她,刚从后院找来,陆怡却早去了客房的方向,那丫鬟转了几圈没寻到人,急急慌慌的找陆忻去了。
陆钧他们跟在丫鬟身后,心里却还在想着方才方程和问他们的那些问题,第一天来到书院,就和这样泰山北斗一样的人物面对面,被他考校学问,虽然惊险、紧张,但对于他们来说这也是极大的荣幸。他们一个个还在回味方程和说的话呢,因此,当陆怡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三个人无一例外的都吓了一跳。
那丫鬟一看是这位大小姐,连忙行了个礼,她知道陆怡最受夫人宠爱,因此丝毫不敢和她作对,老老实实站在一边,看陆怡有什么话说。陆怡高高兴兴的往三人面前一站,开口问李尚源道:“哎李呃,李源,我的玉佩,你给他了吗?”
李尚源愣在当场,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常晓成却镇定的问李尚源道:“阿源,玉佩呢?”
陆怡一听玉佩不在常晓成身上,怒道:“怎么,你没把玉佩交给常晓成?”
因为东西贵重,玉佩李尚源倒是随身带着。他拿了出来,在陆怡气愤的目光中,递到了伸过来的常晓成的手里。
常晓成接过玉佩,道:“陆小姐,今日既然相遇了,我正好把这玉佩送还与你。想必阿源已经对你说过了,我们当时帮你把东西找回来,并不是贪图你的回报,况且,这玉佩上刻着你的名字,是你的随身之物,男女授受不亲,怎能私相赠予?!你若是不肯把东西收回,明日我便把这玉佩还给陆杭陆老太爷,让他来处理此事,你看如何?”
陆怡不敢相信的瞪圆了眼睛,看着敢于顶撞她的常晓成,她那伶俐的丫鬟不在,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憋了半天,方才道:“什么?你不要?!你、你为什么不要?!”
陆钧和李尚源尴尬的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下也不太好,眼看着陆怡气得满脸通红,把玉佩又往常晓成那里一推,道:“我是一番好意,你拿着,又有什么要紧?!再说,这不是什么私下赠予,这、这是我娘和大哥都说了,你虽是寒士,但将来会有出息,若是我喜欢,可以叫你入赘我们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