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宫门口。
面对道人语气虽然平淡可却直指人心的言语,女道人摇头一叹:
“守初。”
抛开对外人的场合,这是玄素宁第一次正式喊他的道号。
而李臻明白她为什么喊自己道号,而不似平常一般,直接以“你我”称呼。
于是微微欠身,并无恭敬之意,但有虚心受教之色:
“弟子在。”
“修道之人,持于内心清静。应常法,应万法,应诸事,应众生。。常应常静,常得清静。”
她平静而真挚的话语落下,却见道人脸上露出了远比白雪还要干净的笑容。
一口白牙咧嘴而笑:
“老师,持心清静若灭人欲存天理,与顽石何如?”
“……”
瞬间,玄素宁眉头皱了起来。
存天理……
灭人欲……
还来不及想这六个字与自己道心到底是顺应还是相悖之时,又听道人发问:
“有人修道为成仙,有人修道为避世。有人问道求长生,有人问道欲超脱。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唯留遁去其一。此一可是唯一?老师之道,可是他人之道?他人之道,又可是老师所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皆可为道,一乃天地一线生机,世间草木精怪人禽走兽若平等的话,那么老师的“一”,可是他人之“一”?”
“……”
在玄素宁那双眸开始逐渐亮起萤光时,道人摇了摇头:
“我待清风如明月,不及明月照我心。但愿此心比飞鸟,日日碧海夜夜心。”
说完,他抬头看了看天色。
天,已经黑了。
该走了。
于是,道人稽首一礼:
“老师之道,或是天道。可却非我之道。今日天色已晚,后学先行告退了。”
“……”
当他开始说话起,就一直沉默无言的女道人并没有挽留。
只是站在原地,反复在脑海之中咀嚼着他这一番话。
听了。
又好像没听。
懂了。
又好像没懂。
在原地怔了有二十息左右,就在看到道人的背影即将遁入黑暗之中时……忽然,对方却回了头。
一路小跑,三五息的功夫又回来了。
“……”
玄素宁依旧在沉默。
看着满脸讪笑的道人。
道人满眼的尴尬:
“光顾着瞎吹,忘记我马还在后山挨冻呢。”
一边说,他一边绕开了玄素宁,飞快朝着后山跑去。
只是这次的背影看上去不在潇洒,反倒有着几分心虚和狼狈……
片刻。
“诶诶诶,你别咬我啊!……是是是,我错了,我错了行吧?哎哟,可怜的,冻坏了吧?……王八蛋!你来劲了是吧?你再咬你家道爷,信不信道爷冻死你啊!”
耳边,是后山的道人气急败坏的声音。
眼眸的荧光中,是他那被老马追着咬而狼狈逃窜的模样。
也不知怎的。
原地站着的玄素宁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哈~”
黑暗的道宫门前,一声畅快之笑后,黑暗中荧光闪烁,女道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
“牛鼻子,算爷爷今天心情好!若是放到平时,你就打算在城外过夜吧!”
“诶诶,是是是,军爷您高抬贵手,贫道给您祈福了。”
“去去去,别废话,赶紧进去。”
卡着最后的时间,在一个也不知道是赶着回家喝酒还是赶着去投胎的军卒催促下,李老道牵马一路进了洛阳城,回到了家。
早上起来的洗澡水已经冻成了半桶冰坨。
被老马咬了好几口的李老道那手一插,就拐了一坨洗澡水,丢进了老马的盆槽之中。
让你咬你家道爷!
喝你家道爷的洗澡水吧!
心满意足的李老道又给它在食槽里加了两碗糙米。
过年了嘛。
听着老马把食槽里的食物咬的咯吱乱响,李老道这才去厨房生火灶饭。
不到一个时辰,饭也吃了,炭火也烧好了,他直接端到了东厢房里。又拿着木盆给自己烫了烫脚后,脱掉了身上那套新衣裳,整齐的叠好放到了一边。
明日还得去香山。
年三十,金吾不禁。
今年又是各路杂耍卖艺之人入城庆大胜的日子,肯定会热闹的很。明天白天除了香山和龙门山百姓不得乱入外,伊阙附近大家随便去玩耍。
他明天也要早些出门,上午是杨广焚裱祭天的时辰。
文武百官是要一同为来年祈福的。
接着,传说中那条“龙舟”就会抵达伊阙,杨广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什么的就会入龙舟,而到时候伊阙两岸各路杂耍卖艺的就会开始表演,热热闹闹的开始庆祝新年。
下午,陛下恩赐的年岁宴席就会在伊阙两边展开。
说白了就是自助餐套路,把各种珍馐美食摆在岸边,供天下之民享用。
这些美食可都是从皇家流传出去的,对于大户人家来讲或许不算什么。可对于普通百姓来讲……那些美味……不比在家吃香多了?
而吃完饭,等到入夜后,重头戏便来了。
杨广会选多少杂耍班子随龙舟下江南先不说,诸子百家为庆祝大胜的“献礼”也要开始了。
在普通人眼里的献礼,在其他人眼里就像是一场残酷的比赛。
一方面向世人展露自己的威风底蕴,而另一方面……则是为了下一代的皇权做准备。
而明天全程,李臻都是以“弟子”的身份跟在玄素宁旁边看的。
第一次在这大隋朝过春节,心里喜忧参半的李老道舒舒服服的烫了个脚,再次进入了内观的状态。
云层之中,真武依旧。
道人平地而坐,目光清明。
慢慢的,进入到了一种玄妙的状态之中。
……
“当啷~”
“哈哈!”
李府。
把一根箭投到了壶瓶之中后,张二生发出了一声兴奋的悦耳笑声。
明明只需要集中些精神就可以做到百发百中的无趣游戏,到张二生这里却似乎有趣至极。
看着壶里的四根箭,张二生扭头看着薛如龙:
“薛老大,你若无法五根全中,那这壶酒,可是我的啦!”
“……”
许下了绝对不用气机牵引锁定,只是纯粹比拼准头的薛如龙面色凝重,站在了距离壶瓶二十步远的正厅东墙边上,手里拿着五根用布头包裹着的箭镞。
一旁,慕慈看着妹妹满眼无奈。
不懂这人族之中流行的投壶戏耍有什么好玩的。
明明只需要以炁牵引便能做到百发百中,却偏偏要许下那诛心誓言,绝对不能动用,只能凭借手感来摸索投射。
真是无聊。
而另一边,把酒壶放到了温水盆中,端着酒杯,嘴里咯吱咯吱嚼着炒豆子的李忠也是笑呵呵的等着看热闹。
见薛如龙犹豫不决,还出言笑道:
“可要投准些,刚才可是你自己夸下海口,平手便算你输的。老夫这四十年的燃刀饮,可就剩下那一坛了。你若输了,这辈子怕是都喝不到啦。”
“哈哈~”
听到这话,张二生笑的更开心了,见薛如龙还不投,嘴里也不饶人:
“胆小之兔钻洞不出~嘿!嘿!嘿!”
“……”
薛如龙拿箭的手一哆嗦。
见状,张二生更来劲了:
“胆小之兔钻洞不出~嘿!嘿!嘿!”
也不知是妖族童谣还是什么,总之,她在那喊的很起劲。
“哼!”
薛如龙冷哼一声,眯起了眼睛,手里的箭镞瞬间丢出……准确入壶!
可是!
箭镞确实入壶了,可却因为力道太大……把壶直接给冲倒了。接着借助那股倒下时的力道,在各种什么F=MG的力学原理下,那箭镞竟然又从壶里倒了出去。
“哈哈!”
张二生一声欢呼,双手举高:
“输啦!输啦!哈哈哈!酒是我的啦!!”
兴奋至极的小狐狸二话不说拿起了旁边桌子上一坛看起来有些古旧的酒坛,捧在了怀里:
“哈哈哈~”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一边狂笑,她一边迫不及待的撕开了泥封,在薛如龙那叹息的模样下仰头豪饮一口……然后……
“啊!呃……嘶!!!呼~~~~~”
看着小狐狸瞬间被辣的满脸通红的模样,正嚼豆子的李忠真叫是开怀大笑:
“哈哈哈,你这小狐狸。燃刀饮,酒如其名。饮之如燃火之刀入喉。这酒在当年可是天下第一烈酒,照你这么喝,寻常人一杯就醉了。”
“呼……嘶……呼……”
张二生明显想说话,可却说不出来。
满脸通红。
最后还是慕慈看不下去了,拿起了桌子上的茶杯递给了她。
就见跟二哈似的小狐狸咕嘟咕嘟的灌了一大口水后,突出了一口辛辣酒气,眼角含泪:
“辣死我啦!!”
“哈哈哈~”
满屋子都是李忠的笑声。
而坐在桌前自斟自饮的狐裘大人也是面露笑意。
明日,是群臣之宴。
年三十,肯定是没法回来了。
所以今日便多做了一些菜,就当是提前过年,慰劳大家的辛苦。
原本的“三口之家”,今年多了俩狐狸,倒是热闹了许多。
她瞅着那憨态可掬,这会儿身子就开始摇晃了的小狐狸,也是开心的。
在这欢乐而祥和的气氛中喝完了一壶酒,看着又开始“赌一杯酒谁能一口气喝下去”而开始的游戏,狐裘大人心里带着几分喜悦的站起了身来。
她一起身,薛如龙便立刻看了过来:
“大人?”
“嗯,你们玩吧,我上香山一趟。”
听到这话,薛如龙立刻要离开去备马。
可狐裘大人又阻止了他:
“无事,我自己去吧。替我准备一份食盒。”
说着,她感怀了一声:
“旧年岁尽……都忙碌一年了,大家也该好好歇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