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我听到地下传来哗哗的水声,让我一时间有些恍惚,只感觉整座营帐却如一叶扁舟停于州河之上,正在此时,枯黄草皮泥土外翻,转瞬之间,涌出了如柱的泉水,那泉水分多股从地下冲了出来,冲得竟比帐蓬还高,水珠如玉一般地撒落,转瞬之间,便将燃烧着的帐篷浇湿,帐篷之上冒出了丝丝的水汽,刚刚还是烈焰腾腾,不过一会儿功夫,便火熄焰灭,那多股喷泉却缓缓下降,只余湿草沙地。
耳边传来了将士高呼:“有乱党借火神之名义行祸端之事,火神受圣明天子所托,显神迹,灭灾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呼叫之声整齐划一,更有内功高手夹杂其中倾力呼出,在山谷之中引起阵阵回音,这场大火,早引得周围百姓闻风而来,田垅山头聚满了百姓,三三两两远远相望,见此突发奇景,自是齐声欢呼,伏地磕头,我便知道,用神端异说来扰乱民心的计谋已全都失败,反被夏侯烨将计就计,用这异景使民心尽归于他,自此之后,他在百姓之中的声望会更上一层楼。
他的手下,果然奇人异士极多,竟可凭借地势,引了地下之水,堵住暗河水,使暗河之水猛涨,使暗河水破土而出,我可以肯定,这草皮底下,喷水如柱之处,必早被挖通,只余薄薄的草皮盖住,如此低洼之处,再在下游明河堵塞河道,刚才隐隐的雷声,便是用炸药炸毁山石,堵塞河道之声吧?引得河水猛涨,自然便会有喷泉如注喷出,这样的设计,说起来虽是轻松之极,可要求有熟知地下河水的善勘之人,有能调度如臂之指使的善度之人,火起,泉喷,火灭,水流的速度,时间,喷水的高度,要掌握得刚刚好,才能使民众相信,这确是老天爷的杰作。
我忽感觉手腕一痛,原来是奶娘握紧了我的手,她低声向那几名青衣人道:“杀了出去!”
青衣人脸上现了狠色,纵身而起,冲向夏侯烨,他们身形如电,刀如天际流虹,看来,他们的身手不错,不亚于西夷依慕达大会之时经过重重逃选出来的勇士,可与他们的肃杀相比,夏侯烨却依旧端坐于那雕花木桌之前,举端轻酌,嘴含浅笑,仿若没见到这刀光剑影。
他如此作为,对人虽是蔑视之极的侮辱轻慢作戏,可我却只有一种感觉,那便是,他们如飞蛾扑火般扑向了死亡。
果然,他们未至夏侯烨身边,使有弓弦声起,残破帐外,浅土层中,有各色暗器向他们飞至,我看得清楚,既便他们怎样的闪躲避开,却终被那如蝗的暗器射杀,一个个倒落于地,而夏侯烨,却依旧是轻啜慢饮,不动生色。
我的身边,只剩下了奶娘,我感觉到了她握着我的手在微微颤抖,只听她低声道:“对不起,公主,老奴以为可以救得了公主,可谁曾想……他是一个魔鬼。”
我来不及答话,却听夏侯烨笑道:“锦妃受惊了,虽被贼人挟持,但幸有老天保佑,能安然无损……”
林必顺接了他的话,利声喝道:“贱婢,还不快快放开锦妃娘娘!”
奶娘一松手,却是伏地而跪:“不关公主的事,是老奴挟持娘娘,求皇上饶过娘娘,求皇上饶过娘娘。”
我缓缓向夏侯烨走了过去,走过烧得发烫的草皮,走过浸得湿软的泥土,足底的千层鞋陷进泥内,水漫入鞋边,浸凉入骨,我知道,他心中虽是恨极了我,但他为了大局,却不会撕破脸面,因为,我代表的,始终是西夷。
我走至他的身边,他站起身来,扶住了我:“爱妃,可有受惊?”
我抬头望他,却见他眼里俱是玩味,那一瞬间,我只觉自己如困入笼中的雀鸟,拼却了全力,也飞不出那一方天地。
他松开了我,林必顺却是递给了他一把强弓,我讶然而望,看清楚奶娘被两名兵士拖着,越拖越远,回望于他,却见他含笑的嘴角忽地冷凝,瞳孔缩于尖刺,一瞬间,那表情却又消失不见,我忽地明白,他要做什么。
我原是怕他,怕到了极点的,他的气息,声音,甚至于投于我身上的阴影,都让我极为害怕,可此时,我却是拉住了他的胳膊,道:“不要,皇上……”
他朝我浅浅一笑,慢慢地举起手里的强弓,三支箭翎搭于弦上,箭端直指被捆在箭靶之上的奶娘,轻声道:“今日之事,总要有个背祸之人。”
“不要,皇上……”这时,我终感到了无比的慌乱,心中有如有刀铰过,不,我不能让奶娘死在我的面前,她已是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
可我能怎么阻止他,我拉不动他如铁铸一般缓缓而升的手臂,我的哀求融化不了他如冰雕一般的心,我一向知道,一向知道的。
只觉眼泪从面颊流下,被冷风一吹,竟是寒意刺骨,我忽想起那许多个夜晚,我的噩梦,却是他的兴趣,也许,能使他心意微动的,便是如此吧?
我踩上了他的黄靴,从他臂弯之中钻了进去,双臂缠上了他的脖颈,可他是那么高大,我依旧够不到他的嘴唇,只能将唇舌凑上了他的颈上,亲吻舔食,他的刚硬的下巴垂了下来,我便顺势而上,凑上了他的嘴角,他下巴上有微微的胡髭,刺得我的嘴唇微痛,嘴角有烈酒的味道,可我还看见,他的手臂依旧伸着,那强弓依旧绷得极紧,我只知道,我不能让他杀了奶娘,既便要我用尽一切来取悦于他,我的舌尖探进了他的嘴,如许多夜晚他对我做的一样,终于,我听到了他沉稳的心跳开始加速,耳边有低低的喘息之声,我甚至觉到了他身体起的变化。
那张弓终于垂了下来,弦松箭落,那三枝箭翎射在了泥土之上,有飞溅起来的泥屑草皮,我终松了一口气,却被他揽得极紧,仿佛要嵌进他的身子之中。
良久,他才松开了我,低声道:“你在玩火,知道吗?”
我却是跪下行礼:“谢皇上饶了臣妾奶娘一命。”
我听不到他叫平身的声音,却看得清他的双手在身侧捏成了拳头,青玉的斑指衬着握得发白的手指,劲力虬张,那一瞬间,却让我感觉,他的拳头会毫不留情地落在我的身上,就如他立于墙头,剑尖滴血,斩下了王兄的头时一样。
可他的手却缓缓地松开了,他扶起了我,甚至于还向我笑了笑:“爱妃,我们略做休息,再去太庙可好。”
他的大拇指在我的肩膀缓缓地打着圈,眼里是豪不掩饰的欲望,如烈日浓焰,强得几乎将我烧化,刚刚的勇气瞬间消散,心脏却是一阵阵地收紧,他说得对,我在玩火,既使是在前去祭祀的路上,他也不会减一分做那事的兴趣。
在他的心目之中,道德礼仪有什么地位?
他将所有一切玩弄于股掌之上,甚至于神示异兆。
烧残的明黄色帐篷一会儿功夫便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新的帐篷立了起来,在宫人们来往穿梭之中,地上的残箭血迹被收拾得干净,那些青衣人的尸身更被拉走,湿土地重铺上了黄沙,刚刚的惨烈搏斗,仿佛不过梦一场。
脚踩上沙土,却是腿一软,差一点跪了下去,他一把扶住了我,笑道:“爱妃不用怕,那些贼人掠不了你去的。”
他的手握上了我的手腕,拇指在手腕上滑过,低声笑道:“爱妃的心跳得好快,是不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我被他半抱着往帐篷走去,却是双脚不由自主地拖着地,几乎要滑软了下去,只觉面前被风吹得半开的帐篷如黑夜中巨兽的嘴,把人整个吞噬。
帐篷里早布了帷纱,里面的案几餐桌换成了一块厚厚的长毛地毯,一走上去,脚便陷了进去,他松开了我,任由我站着,自己却是慢条思理地开始除衫,我竟是不知道转头,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的手放在腰上,纤长的手指解开了腰上配有玉玦的蟒带。
“皇上,怕是误了祭天的时辰……”话一出口,听在自己的耳里,才发现那声音丝丝而颤,连嘴唇都在微微抖动。
“祭天?这世上当真会有神仙?”他哈哈地笑,锐利的眼扫在了我的身上,“只有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才会求神拜佛,而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却是将仙神之说玩于股掌之上,就如那蝗祸,那城蝗之变,你说是吗?爱妃……?”
他是知晓了一切,还是在试探求解?
我垂头望了地毯,轻声道:“也许,臣妾便是皇上所述那不能控制自己人生的其中一人。”
眼前的明亮灯光忽地被挡住,我听得他在我头顶冷笑:“是吗?朕可是记得你刚刚飞扑上来的样子。”
衣襟被他拉开,滚烫的唇贴在了脖颈上吸吮,是那样的用力,使我感觉那被吸吮之处隐隐作痛,可未了,他却用舌尖在上轻轻地舔着,皮肤变得极为敏感,他接触之处仿佛有电流注向四肢百髓。
他的手缠了上来,嘴里却是轻笑:“爱妃当真喜欢这样?才刚刚开始,就柔得能滴得出水来?”
我不由自主地咬紧了嘴唇,我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他在竭尽全力地折侮于我,可我尽了全力,也不能压抑住身体的颤栗,他的手掌到过之处,竟使我感觉身上仿佛着了火一般。
“别咬嘴唇,你的身上,可全是朕的东西,朕可舍不得有了破损,如果损坏了,朕可只得在你那奶娘身上找了回来,你是千金之体,些微损坏,可得使她全身来换。”
他仿若说笑一般地拉开我的衣裳,手指在极敏感之处打着圈儿,我却是终不得不松开嘴唇,呻吟之声从唇边溢了出来,却使他极为兴奋:“这就对了,朕喜欢听你的叫声,每听到这叫声,朕恨不得一口吞了你!”
不过一个时辰,他用尽了所有的手段在我身上折腾,永没有疲倦的时侯,我只觉身体被一次次地撞击,可我宁愿象以前一样痛苦,只有痛苦,才能使我清醒的记得自己的恨,可是,为什么,既便他这样的对我,我却感觉身体仿佛被开打了一样,脑中更如盛开了一朵朵灿烂的花,使我感觉,我与他竟是如此的锲合?
“舒服吧,锦儿?朕知道你喜欢这样!”他狠狠地道。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感觉他的恶狠狠的语气之中有一丝绝望,而那样的绝望我也曾经历过,在看见母妃胸口的刀的那一瞬间,我只感觉我的世界,只剩下了绝望。
母妃曾抚着我的头发说过:“锦啊,为人不可太执着,母妃总有一天也会离你而去的,这世上,总有个人会如母妃一般全心全意地待你。”
可我不相信,这世上再没人象母妃一般全心全意地待我。
我侧过头,看见自己的手腕被他的手掌压着,深深地陷入了长而厚的羊毛之中,原是洁白的肌肤泛起了粉红,衬着那微微发着毫光的羊毛,和着帐内不堪的声响,极尽靡媚。
终于,他松开了我,却是自己起身开始穿上了衣服,没有他的体温覆盖,我竟是感觉到了丝丝寒意,伸手过去拿了衣服想要穿上,却连手都酸软无比,衣服拿在手里沉重如千金一般,等好不容易坐起身来,披上中衣,系带子时却怎么也打不好那个结。
如果在宫内,我自是等得他走了,自己休息好大一会儿才开始穿衫服的,这样不堪的景象自是不愿意任何人看见,可如今在宫外,我知道,如不自己收拾好,只怕会更惹人非议。
可我越着急,那个结就越发地打不好,手指都在微微地颤抖,身上却是越发的酸软,勉力站起身来,想去拿隔了几步散落的衣服,却脚下一绊,差点儿摔了,想不到的是,转瞬之间,我却被他抱在了怀里,他身上已穿好了皂色绣金的冕服,我的面颊贴在他的前襟之上,冰沁入骨,却听到了他胸脏沉稳的跳动之声。
他将我放下,却什么也没说,开始帮我打那襟前的结,我未曾想他会帮我做这个,一时间脑内一阵空白,只呆呆地望了他,却见他小麦色的灵巧手指穿来穿去,转瞬间就打好了那个结,他半弯着腰站在我的身边,面色冷峻,全无一点表情,这个样子的时侯,原是我最害怕他之时,可这个时侯我却忘记了害怕,只是站着,看着他浅褐色的眼睫毛投在眼睑之上,如夏日的柳树被阳光投射于地面上,有丝丝缕缕的阴影。
未了,他却还不罢手,将地上散落的衫服一一拾起,一件件地往我身上披,我全忘了一切,只应了他的命令:“抬手,转身……”
不一会儿,身上繁复的衣服便穿好了。
我只在心底想着:他不是皇帝吗?只无数人服侍着,为何会这些细巧的功夫?莫非他当真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智慧高绝之人?
我不愿往深处想,怕自己想得多了,便会生出妄想来。
因我知道,这世上最不值当的,便是妄想。
母妃不是对父王生出了妄想,又何至于将自己弄得如斯田地?
直至他的手伸往我的头上,试着帮我整理头发,我才惊醒,忙道:“皇上,臣妾自己来吧。”
他嘴角浮了略有些讥讽的笑来:“你来?你如何来?”
我告诉自己,他不过为了不误祭天时辰而已,为了不在臣子面前失礼而已,可他将拔下的凤钗重插入我的发髻之中时,他的手指如带着火焰般的热量,穿过厚厚的秀发到达了我的头皮,竟使那里一片灼热,瞬息之间,那暖意便传遍全身,却使我不适宜之极。
竟不敢看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才好。
只在心底想着,我们之间如果不是有那么多的如果,他这瞬息的温柔,会不会使我象端木蓉一般?
这样的他,却使我感觉比平日里的害怕更使我不适,使得我只想远远地避开。
他却是感觉到了我的紧张,神色越发的清冷,他的脸上如有冰壳封住,散着丝丝冷气,可他的清冷,反而使我稍释了一些不适,这样的状态,才是我们正常的相处。
他携着我的手走出黄帐,二十八台大轿早已备好,重重帷纱降下,当我们坐上大轿之时,四周围未散的百姓四肢伏体而礼,未曾有礼官示意,他们便自发自觉地用最高的礼节来恭送他们的皇帝,看来,这场火场甘露,让他们对夏侯烨的尊崇更上了一层楼。
到底是刚刚被折腾过,略一走动,我便感觉身上无处不痛,这种时侯,是万万不可在人面前露出端倪来的,我只得勉力跟上他的脚步,却也因迈步过大,扯动了伤处,身上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却感觉到他的左手倏地扶住了我的腰,一股热力便从他的掌心传至腰间,竟是将我托了起来,向轿子走了去,幸好身上的冕服垂地,没有人能看出什么来。
四周围高呼万岁之声未歇,帷纱垂落,影约可见黄金穗子被风吹动摇摆,坐垫上的麒麟图案流莹光华,珠佩垂琉,我听得清他坐在我身边轻微的动响,所戴的冕冠帽檐垂落的珠疏相击,如细雨哗哗,平日里只在揣摩他的心思的时侯,我才会在旁人不注意之时打量他的表情,可今日却不知为了什么,不由自主地微微侧头,用眼角余光瞟了他一眼,却见他全没了刚刚坐姿端正威严的样子,斜侧着身子,肘上放置了一个靠枕,左手托了下巴,正闭目养神,冕冠上的珠疏垂落,挡住了他的半边脸,使他的脸藏于阴影之中,影影绰绰,半明半暗。
如他整个人一般,隐于迷雾之中,让人看不清楚。
取得了这么大的胜利,他脸上也没有喜色,联想起以前,不也是如此,在人前笑得爽朗开怀,可到了私底下,却尽敛了喜意,不知怎么的,我却忽然间有些了解他,我自己也不是如此?人前是一幅模样,人后,却又是另一幅模样?
冷落竹篱茅舍,富贵玉堂琼榭。
富贵玉堂,不过是给人看的风景,冷落竹篱,才是自身的切骨体会。
一路丝竹送耳,微风吹起纱帐之时,我看到了婉延而上的青石板路两边有开得正浓的木檩花,艳红浓白,随风而摆,这是朝花暮凋的花,却是和着丝竹仿佛倾尽了全部的力量般,竭力展示着自己的风彩。
虽是盘山而上,却因抬着轿子的全是经验丰富的轿夫,除感觉身子微有些倾斜之外,我坐于轿内,竟然觉察不到丝毫的不稳,夏侯烨却是斜靠于锦缎软枕之上,仿佛睡着了。
一路之上,他再没有说一句话,我不是偶尔将目光转向他,甚至只感觉轿内仿只有我一人,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平日里他给我的压逼之感今日仿佛降至最低,也许因为,刚刚我大胆的尝试,终知道他也不是牢不可破的?
我不期然地想起刚刚我将嘴唇贴于他的喉结之上时,虽是惊慌失措,却也感觉到他身体瞬间绷紧,体温一下子升得极高,贴在他的胸前,竟可听得清他的心脏如骤风战鼓……
风揭起了垂落轻纱一角,玉制压角玲铛轻脆声响之中,我看清了远处青山遮掩之下的重檐黄琉璃瓦攒尖顶,橙黄翠绿,流光溢彩。
这便是中朝最大的皇家寺庙,普仁寺了。
自临桑城破之后,投诚了西夷贵族受到夏侯烨的善待,赐府封官,与中朝民众并无不同,使不少西夷贵族的享受更甚从前,夏侯烨更是在离山之下圈了秋色围场,一改原来中朝以文为主的风习,时常宣召贵族皇室在秋色围场一同习武狩猎,便有西夷来降各部感其仁怀,便联名上奏,求恳在离山之下建立寺庙,用以供奉祝愿,夏侯烨从善如流,亲自督建,本着节约俭朴的原则,陶甓于冶,取材于山;工用无输挽之劳,金钱无逾侈之费,而王公贵族却更是纷纷解瓤,自筹二十万两白银终修建成了普仁寺。
普仁寺建成之时更与中朝其它寺庙明显不同,和玺彩绘,青灰布瓦,内奉漫天佛祖,无一不是综合了中朝与西夷两国特色。
无量寿佛殿与西夷火神神殿遥遥相望,黄琉璃瓦与青灰布瓦相交辉映,成了中朝与西夷和谐有如一家的标志。
自此,西夷骠悍勇猛的草原健儿被其用一座寺庙怀柔降伏,全熄了重返草原之心。
他建的这座寺庙,将西夷各部牢牢地控制在自己身边,可谓一座寺庙,盛抵十万雄兵。
因而普仁寺,也是出不得丝毫差错的地方。
夏侯烨扶了我的手从轿上下来,有穿九龙法袍的僧众列队而来,合什将我们迎入。
礼乐埙音齐响,凿动金石之音,大殿之内燃香缭绕,镀金漆的巨佛结跏趺端坐于莲台之上,在烟雾缭绕之中俯首看向台下众人。
攒金丝绣就的缠枝华盛广袖垂地而扫,持玉而奏之时,仿佛烟化微风,他所戴冕冠之上垂落的疏珠微微相击,发出金玉相击之声,无人能与他并排而立,他的身形与广殿深宇相衬,金碧辉煌之中,只独余他一人而已。
我在他身后半步之远处随着他行二跪六叩礼,听他亲奉明黄祝文以迟缓和悦的语调宣读,雾影暗香之中,一派的平沉和缓。
百官于殿外随着礼乐之声跪拜而礼,殿堂之外的广场延绵至山脚之下,便是伏首而拜四方齐聚而来的乡绅百姓。
已祭拜过了天、地、风、雨、雷神,此是中朝的天祭之礼,香熏缭绕之中,夏侯烨手捧玉笏,沿白玉石阶而下,领众人跨过院中雕闭目莲花的引桥,终来至了火神殿。
当日临桑城破之后,夏侯烨实行以夷制夷计划,在投诚的西夷贵族之中选取其中声望较高的任为临桑城主,便是葛木林的叔父,克尔雅族族长葛底斯……原是一个贫困积弱的草原游牧民族,时常受到邻近大族的抢取豪夺,陡然之间,却成了临桑城主,尽赏荣华,对夏侯烨自是忠心耿耿,既便是他的侄儿,葛木林死于皇宫之中,临桑城却依旧牢不可破,更何况,夏侯烨派去辅助葛底斯的人,是曾辅助过先皇的八骏之一绿耳大将军,正是这名绿耳的背叛,才使得夏侯烨在多年前的那个三月成功地将自己的父皇逼下皇位,登上大宝,听闻那一日,七十里建都城火光冲天,先皇的寝宫由内而外升起了大火,烧得如同地狱之焰,两天两夜之后,烧烬的瓦砾梁柱之中,却找寻不到半分人骨,自此,先皇与先皇后的行踪成迷,或有人说他们已然羽化飞仙,也有人说他们遁踪远走,暗暗召集暗部以谋灭逆子。
可从此之后,再无人钳制的中朝朝廷便成就了夏侯烨的辉煌,他的文治武功达到极盛,原本积弱以文为本,以钱帛协议购得边疆安宁的中朝朝廷开始金戈铁马,四方征伐,而父王的日不落王国,也遭惨败。
葛底斯任临桑城主之后,为感夏侯烨对西夷百姓的善待,想尽千方百计寻来一株巨大的白檀木,雕成十米高的祝融火神,奉于这座普仁庙中,以示对夏侯烨的感戴臣服。
而原奉于父王的西夷高僧,却也被其劝说,行千里之路,进驻普仁寺,就单此行动,便收服了临桑城大半底层百姓之心。
不过两年时光,杜青山以南的广阔草原,便无人再有雄心反抗中朝统治,只余流沙月拥着太子哥哥隐在杜青山以北残喘。
阳光从青瓦一角投射而致,反射了檐角的金铃,灿如金光映入我的眼内,让我不由自主地微微侧头避过,转眼之间,却瞧清楚他微微回首,垂落的冕冠珠疏之下,目光冷冷,如浇如冰面之上,转瞬既开。
就在这里吗?
所有的一切,便会在这里终结?
我垂头看着暗色花纹的巨大青石地面,上边暗雕的雨曼陀罗妖红似火,仿佛在暗示灾难既将隐隐而来,无人能逃脱远遁。
“娘娘,请上前行祭礼……”有宫人行致身边小声地提醒。
我缓缓抬头,却见他几步之隔立于祝融火神之下,抬头仰望火神,疏珠从他如石雕般的面颊两旁垂落,露出如远山般的眉角,在镀金火神反射的佛光笼于他的身上,仿使他脸上也镀上一层薄金,让他全没了往日里常有的阴郁之气。
我上前行至他的身边,依礼仪退居半步站于他的身侧,他并未回头,依旧捧了玉笏而立,却是轻声低语:“爱妃,你可知晓,自少时起,朕便祭拜过无数次这等泥菩萨,祖宗训戒,历朝往事,无不告之后世之人,对此等泥塑木雕之物,宜弘善以迎之,如若不然,世人便会运气逢遇,多有灾厄疾病之尤,朕虽从不相信此等无稽之谈,但百姓相信,民众相信,朕依此行事,便可事半功倍,能以一方庙宇,一尊泥塑,灭百万铁骑雄心,何乐而不为?可朕却不知晓,这世上,却有与朕同一想法之人,不过反其道而行之……”
我听得耳边有疏珠相击转响,他侧头向我望来,微微而笑:“却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这尊木雕之上打主意,以此来动愚民之心,以动朕的万里江山……”
我低声颤抖:“皇上说什么,臣妾当真不明。”
“你不明?”他冷冷一笑,“如何不明?你们一计不成,便生二计,竟把主意打到了你们自家的主神身上!”
“皇上,臣妾实没有……”我双膝颤软,差点就此跪下,却被他一把扶住,只听得他低声而笑:“爱妃,流沙月布局这么久,一为扰乱朕的江山,二则却是为了你,他想江山美人同享,你却相不相信,朕会让他一事不成!”
只觉手指指甲深陷进了掌心,刺痛却让我勉强保持镇定:“皇上,臣妾只是身不由已。”
他手掌一紧,虽隔着层层华服广袖,却也将我的手臂握得生痛:“他可使朕的江山狼烟四起,可朕,也可利用这一切,使他无所遁形!”他将握紧的手掌改为轻抚,“何不随朕看一处好戏?”
奉寺的僧者将燃好的檀香插进台上的染金香炉之中,佛谒之声缓起,因是祝拜火神,天子弯腰恭身而礼。
我不敢抬头,垂目之下,只见他前襟织金绶带垂落雕有团花地板之上,点金织翠的绶带前端正扫过光洁地板那一片赤红的彼岸花上……以是因縁地皆厳浄……听闻彼岸之花,花叶分处忘川河两端,有花不见叶,叶生不见花,生生世世,花叶两相错……只相求,我与他,此生此世,如这彼岸花的花叶一般,有佛相阻,再不相见。
鼻端传来白檀火神像被香熏烟绕浸烧的隐隐香味,金鸣鼓响之中,我瞧见一抹艳红从佛像底底部漫延而开,那白檀的香气却是越来越浓,转瞬之间,那艳火便向上漫直金漆火神的小腿,四周围有惊呼之声响起:“着火了,着火了……”
到底天子在此,那惊叫之声不过响了两声便嘎然而止,此处寺内的僧人全是西夷而来的高僧,对火神崇佩敬仰深入骨髓,见此奇景,脸上皆露出惊恐诧异之色,嘴唇颤抖,纷纷跌坐于地,行伏地投地大礼,合什祷告。
眼看火舌转瞬之间便舔上了火神的染金盔甲,却无人胆敢上前扑灭火焰,僧侣脸上的慌色更甚,祷告之声更急。
我不由缓缓抬头,转脸望向夏侯烨,疏珠垂遮之下,他的脸孔暗明不定,却露出隐隐杀机,仿有所感一般,疏珠微晃,他似要转头,我急忙避开,却被他锁定了视线,只觉他眼神如虎狼一般,仿要择人而噬,嘴角却有一丝笑意,唇齿微启……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朕的话,从不落空。
正值此时,殿中却响起了轻脆的破裂之声,那地板之上精雕漆染的大片彼岸花忽地暴裂开来,坚实的地板却如纸制的一般撕开折裂,整个大殿响起如地狱之门打开之声,衬着已浑身着火的祝融火神,竟使人感觉如有地底魔怪从地下冲突而出。
有宫人侍卫四面聚集围拢,将我们围聚在了其中,刀刃出鞘之声顿起,可夏侯烨却未动,反极轻地笑了。
那一声笑,含冰夹雪,使我不由自主地浑身发冷,欲退却几步,却被他揽了入怀,而此时,折断撕裂之声忽起,随着地板向上折断顶起,尘土飞扬中,有数十名黑衣蒙面之人从地下飞跃而出,手里的铁链锁子枪隔空轮挥而至,我听得清皮肉被割开撕裂之声,火燃烧着神像,白檀木散发出越来越馥郁有香味,那佛香浑着血腥味在大殿内氤氤而散,却是靡媚甜腻之极,全没了往日里的佛家清正。
围在我们周围的侍卫挥刃迎上了那群刺客,但刺客一波一波地从地底涌出,仿佛无尽无数,隔不了多久,满殿便是黑衣的刺客,着锦绣蟒服的侍卫却如淹没在了潮水之中,我看得清楚,夏侯烨虽备了无数高手,但却因来的刺客太多,往往几十名刺客组成阵势拖住一人,让那些高手缚手缚脚,人数却是越来越少。
“流沙月这一次,定是倾巢出动吧?”忽地,夏侯烨握住了我的手腕,轻声道,“你们的计划,筹划了几年?想必在你坐上朕迎你入宫的大红花轿之时,这计划便已成形?”
我拼却了全力想甩开他的掌控,第一次迎着他的眼神望去,道:“不错,我所有的隐忍,在你身上所受的苦处,全都为了这一刻!”我冷冷一笑,“夏侯烨,我们知道,你一向托大,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会查到半年之内,有大量西夷武士自杜青山而来,潜入了中朝,或许还掌握了他们的人数,所以,你将身边之人全换,换上武功高强者,以为凭此可一举成擒,可你是否知晓,本公主嫁入中朝之时,这些人便一批批地潜入了中朝?”
火神像在他身后燃烧,将他头上的冕冠与疏珠全染成了金色,连他的眼瞳,也仿佛被金漆润染,如地狱之魔,他却是裂嘴一笑:“是么?看来朕真的失策了?”
“夏侯烨,自本公主入中朝后宫,你便严密防守,使得本公主身边无一人可用,更无人能亲近,可你是否知道,此计一甘发动,便不需有人内外勾联,也不用特意保守机密,你便是能知晓,也会中了圈套!”
说话之间,殿内的锦袍卫士却是越来越少,围住我们的侍卫被人一层一层地从外围剥杀,到了未了,只不过剩下林必顺带了几名侍卫守护而已。
此时,夏侯烨却是目不转睛地朝我望着,仿佛第一次认识我一般,却是问道:“这些刺客的列阵之术,是谁人所教?如不是有此等阵术,凭他们微未武技,怎么困得住朕的特卫?”
我一怔,几乎冲口直承,是自己以那本书册为本画下的图形,却是道:“流将军天资高绝,西夷有这样的将军,必收复河山,重组日不落之国!”
他良久没有出来,忽地仰声大笑,头上冕冠疏珠随之而动,虽是杀声震天,我也听见了珠玉相击之声。
“想不到朕倒低估了这个对手。”
此时,有有两三名黑衣人拥了一名女子从殿角之处转了出来,我看得清楚,那名女子却正是荣婷,她被夏侯烨安置于殿外,原是想以她来要胁流沙月的,却没曾想被流沙月谴人救出。
我不知道这众多的刺客之中谁是流沙月,他一向思虑周全,想来不会冒然暴露身份。
荣婷被拉扯着向前走着,边走边挣扎,声音隐约传来:“你们是谁……为何劫持本妃?”
忽地,有一黑衣人从人群之间飞跃而起,踩过众人的头顶,向荣婷跃了过去,我看得清楚,他的臂弯处绑着一条红丝带……这是唯一能证实他身份的东西。
流沙月,我终于再一次见到了他……
可他的眼里,还是只有荣婷么?
我看得清楚,他跃至荣婷的身边,向她说了几句什么,荣婷便停止了挣扎:“月表哥……你来……接我了?”
和着她隐约而喜悦的呼唤,我的耳边却是响起了丝丝冷声:“流大将军,终出现了?”
这声音如寒雪跌于冰面,让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抬头而望,却见夏侯烨嘴角含了丝冷笑,轻声道:“既出现了,便好办了。”
他抬起手臂,广袖飘飞,织金钱在火焰之中反射出点点金光,袖边处绣就的龙纹仿佛随之而舞,这一瞬间,他脸上全没了刚刚的失落,反满脸皆是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