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玄诧异道:“阁下是何人,怎会认得我”转头看到那群少年骑士围上来,又紧紧抓着手中缰绳不放,严肃地说:“不论阁下是何人,也不能如此无视法纪,枉顾人命”
凤卿的性子还是这样硬。(w-w--o-m)
宣帝只觉着他这样子亲切可爱,微微一笑,心中欣慰之情简直要满溢出来了。这次相逢实在有些意外,凤玄自然也不认得他了,但在宣帝看来,眼前的凤玄仍是那个他亲手拔擢,如同子侄一般养大的爱卿。
虽然凤玄只小宣帝不到半岁,可自他入朝到后来派入军中,再到对朱煊之战,以及后来的南征北伐,几乎都是宣帝手把手教导提拔。就是宣帝真有了儿子,在他身上用的工夫,怕都不会有当初对凤玄那样尽心。
朱煊毕竟曾反叛过,宣帝时时想到他都提着几分心,甚至带着拢络讨好之意,只怕他重蹈前世覆辙。淳于嘉再好,也是个文臣,性子又还需再磨磨。唯有凤玄正直忠诚,军事上天份又极高,有他在身边,宣帝可说才是真有了底气。
他知道凤玄脾气硬直,目下无尘,于是主动认错:“我有事要去城外,心里急了一些,凤凤郎莫怪。不过我平生运气极好,凡是要出事时,一定会有人出来救场,方才凤郎不就替我救了那位老人家么”
这份歪理他说得无比自然,就连凤玄都差点被他带得信了,亏得脑子中途又转了过来,皱眉叹了一声:“若方才我没过来,只怕你就是伤了人逃走,也无人能阻拦。既然眼下我碰到此事,自然不能让你这么离开。”
他双手一抖缰绳,就要打马回头,去京兆府所在。宣帝紧紧拉住缰绳道:“我今日有急事,日中之前定要赶到城外见一个人。凤郎且随我家仆役回去,待我见过她后再说此事。”
凤玄坚执不肯,周围那些内侍也围了上来劝道:“七郎快随我们回去吧,哪能这么就出城。”
宣帝看几个内侍已不着痕迹地朝他马前拦去,将牙一咬,从靴中掏出小刀来划断缰绳,双手抓紧马鬃,在马腹上用力一夹,催得那马长嘶一声,风驰电掣地奔将出去。
凤玄手上一松,险些从马上栽下来。他胳膊在空中乱划几圈,抓着了宣帝的衣服,两手再往前一滑,紧紧搂住宣帝腰身,才终于坐稳了。他伏在宣帝背后,急切地说道:“你胆子也太大了,这样骑要出事的哎,你究竟是谁家子弟,和我凤家可相识”
宣帝全副心力都放在驭马上,头也不回地答道:“凤郎不是左都御史凤景的堂弟我认识你兄长,自然认得出你。至于我是何人,待你做了中书舍人,咱们在朝中常常相见,自然就认得了。”
这一句“中书舍人”倒是牵动了凤玄的心。
他入京的消息还未传出去,眼前这人竟能认出他来,还知道他将来要做中书舍人就是兄长凤景也只知皇上要叫他入国子监,或者有可能授官。
此人这般形貌、这般肆无忌惮、看他时的神情也亲昵得不正常,还对朝中之事这样熟悉该不会,真如他兄长所说,今上有断袖之癖,而这人就是宣帝看上的男后谢仁
凤玄并未贸然开口求证,而是细细推算起了眼下京中的形势。
等他被一阵惊呼声打断思绪时,坐下那匹马已纵跃到了半空,跨过拦在城门处的木栏,向城外落去。凤玄心中又惊又急,恨不能立刻勒马停缰。然而此时就算他有多高的骑术,也无法拦住这马,只能任凭宣帝纵马闯出城外,直冲到渭水河畔。
那马虽然神骏,但疾驰至此,也渐渐慢了下来。
宣帝在它左耳弹了两下,拨马向东走了十余里地,便见河边大路下有一个小小凉亭。当中坐着个一身藏青翻领胡服的贵公子,正倚在亭柱上,信手拨弹琵琶,其声凌凌,清越激昂。
没错,那就是他的阿仁
宣帝心中波澜起伏,眼前所见,渐渐和上辈子与阿仁初遇时的场景重合到了一起
上辈子他遇见阿仁还是在五年后。那时朱煊之乱初平,国家百废待兴。西戎大兵犯境时,他手下能用的只有一个凤玄,就连军士也不足,只好亲自披挂出征。那天也是在渭水河畔这座长亭中遇到的阿仁,只是当时并不知阿仁是女子,只以为她是谢氏子弟,要投军报国
亭中之人已抬目掠过他们这一骑,目光一转,便觉风流无限。这样精雕细琢般的五官,眉目间逼人的艳色,他怎么就像瞎了一样,把她认成了男子,直到最后她留书远去,才发现自己一直爱护提拔的这个少年将军是女扮男妆
派去接阿仁回京的人传来他们入京的时间,宣帝便特地出城来相迎,就是想要像上辈子一样,给她留下一个最好的印象。没想到上天垂怜,今日他们相会时的场景,竟也和那天一模一样。宣帝出神地看着亭中之人,耳边也再听不到滔滔浪潮和凤玄的询问,唯有那一声声宛转清澈的琵琶声。
那时阿仁弹的是兔罝,他听出她心中抱负,在亭外歌声以相和,从此阿仁也就成了他的腹心宣帝张口欲唱,忽然听出一丝不对那琵琶弹得怎么不是“肃肃兔罝,施于中林”而是“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1
他再心胸宽广,也不能开口骂自己。这一曲宣帝就唱不出来,而是趁着阿仁转调时,唱了一首麟之趾。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他与阿仁现在算是萍水相逢,阿仁女扮男妆之事,就连她叔父都不知,自然不该被一个陌生人看出,所以也只好拣了首赞颂君子之诗聊表心意。
不料一曲唱罢,停中琵琶声也随之停了下来,谢仁带着几分少年意气的赞叹声便从亭中传出:“今日我才知道何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先生此曲中正平和,切近自然,真是君子之音。”
宣帝捺下心中得意,将嘴角笑容略收了收,又自谦起来:“不如君手挥四弦,目送归鸿2,更有雅人深致。”
酬答之间,谢仁已从亭内走出来,窄袖胡服更衬得他身形高挑清雅,风流艳丽之外还多了一丝勃勃生气。
宣帝满意地看了又看,越发觉着他的阿仁和前世相比还要艳丽几分。而且似乎是因为不曾受过军旅风霜,个子也高了些,人也胖了,气质更有种世家大族精心养护出来的清华出尘。
凤玄坐在马后,也忍不住赞叹出声:“不知这是谁家子弟,当真是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宣帝听了,心下暗暗骄傲,又想起从方才遇见阿仁就有些冷待了凤玄,便回过头去夸了他一句:“凤郎萧萧肃肃,神情亦不差。”
凤玄心中又有些异样,不知该不该谢他夸奖。
宣帝却没想到他能把自己当成什么人,夸了一句便翻身落马招呼谢仁。
到得马下,宣帝忽然发现他的阿仁个子实在是有些高过了头以他这般身形,竟还似矮了她一头皮似的。且她的胸口也太厚实,肩又过于宽了
敢是为了扮男装,特地在衣服里衬了布
这话只在宣帝心头一转,并没问出来。
谢仁心中坦荡,举手作揖,先向他们俩行了礼:“在下会稽谢仁,不知先生与那位郎君如何称呼”
声音如金玉相击,虽然不像平常女子一般柔婉,但是也十分清朗动人。宣帝听得心中陶陶,也就不再计较他的身形,回了一礼,缓缓答道:“在下姓宣,单名一个挚字。这位是曲阜凤氏凤玄。”
他在凤玄手上拍了两下,才把人拍醒,跟着行了一礼,随两人进了亭中。
谢仁便以主人自居,叫跟来的仆役替他们上了茶。宣帝只喝了一口便赞道:“阿谢郎这茶比京中的更清香许多,却不知是怎样制成的。”
谢仁毫不在意地答道:“深山中产的,就有些天然香气。微物不足在意,今日难得遇到先生与凤郎,不如就着此地风光,再相合一曲,或是品论诗作”
宣帝上辈子就知道他的脾好,此时并不顺着他答话,反而叹道:“如今国事艰难,西北流民方才安定,就算寄情山水,又哪能真的逸性怡情大将军在西北虽然胜了几场,但草原广大,到底伤不了西戎元气”
谢仁立刻也把琵琶搁下,目中光华四溢,滔滔不绝地谈起了朱煊前些日子那一场大胜。宣帝听得心惊胆战,生怕他又移情看上了朱煊,连忙拿出自己上辈子亲征的经验,指点江山,把谢仁说得心动神驰,额上竟流下汗水。
宣帝时时盯着他,立刻从怀中抽出手巾,亲自与谢仁拭了面上汗水,又执手劝道:“城外毕竟说话不便,咱们一同入城,到时候我到下处找你,继续说这些可好”
谢仁这才回过神来,抓着手巾长叹一声:“只怕我入京之后,先生就见不着我了。罢了,寔命不同”
宣帝看得心疼难忍,又不愿当下就揭破身份,只好劝道:“将来的事,谁又能知道呢说不准以后你也能带兵历练,到时你对兵法的理解,或许比我更透彻了。”
只要阿仁喜欢,待他亲征时,就让她像上辈子那样随军又有什么不行
谢仁勉强提起精神答谢,便也不提此事,安排车马与宣帝一道入了城。凤玄也从内侍手中牵了匹马,自己打马跟在宣帝身后。
宣帝倒没有立刻暴露身份的打算,半路便驻了马,遥遥目送谢仁一行进了临川王府。等人都散尽了,才回头来问凤玄要往哪去。
凤玄翻身下马,向着宣帝一躬到地:“凤玄驽钝,方才冒犯圣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