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信脸色灰败,缓步走出偏殿。
自从三大世家联盟以来,楚名棠在百官面前一直对方令信甚为尊重,即便涉及到两家利益相争亦总是不愠不火,心平气和地与方家反复协商,尽量使事情能让彼此都可接受,甚至不惜做出一些让步。久而久之,方令信心中戒意松懈不少,觉得楚名棠不似当年楚天放和王烈那般咄咄逼人,倒有几分与自己相似,同样亦是信奉朝堂平衡之道,不由心生棋逢对手惺惺相惜的感觉。
不过今日方令信终于明白,楚名棠毕竟是楚名棠,他所信奉的平衡就是楚强方弱,一旦越过这条界限,便毫不犹豫撕下伪善面具,亮出隐藏在暗中的森森利爪全力打压方家。可笑自己之前一直被其迷惑,还以为楚家意图勾结皇室来对付方家,却不想想仅以楚王两方之力足以横行朝野,何必再多此一举。
走到门外,迎面刺目的阳光使得方令信不由自主地眯起双眼,脑中忽感晕眩,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在殿外等候的几个心腹忙上前将他扶住。方令信长吸了口气,等晕眩感渐渐消去,睁眼看了看面前一排方系官员,轻声道:“都散了吧。”
一年青官员怒容满面,高声道:“相国大人,楚名棠欺人太甚,我等不能就这么善罢甘休!”
你们不懂。方令信摇了摇头,他已经看出来了。方家若再一味强求,非但不能得到想要地,恐怕原先拥有的也难以固守。
“北疆大营部分军队过几日便要班师回朝,还有柔然诸部的可汗亦随之前来,朝中政务繁多,都回去吧。各自做好份内之事,莫叫人再抓着把柄。”
几个官员还待再言,方令信长长地嗯了一声,众人皆知这是相国大人欲将发怒的前兆,不敢再多说话,纷纷施礼离去,只有刑部左侍郎张如谨和御史台副史田承先留了下来。
楚名棠亦从里面走了出来,对方才那些官员恶语故作未闻。拱手道:“相国大人,名棠告辞了。”
方令信淡淡说道:“恕不远送。”
看着楚名棠的背影,方令信沉默片刻,对张如谨道:“如谨,中诚过些时日便回京接任刑部右侍郎之职,这几日恐怕要辛苦你了,回去主持刑部,照常办公,楚家应不会再有何举动了。”张如谨年老体弱,这些天一直在家中养病。今日难得来上早朝,也算一巧事,免得方令信回府后再请他过来了。
张如谨叹了口气,道:“此乃下官职责所在,何来辛苦之说,相国大人。放心就是了。”
方令信苦笑一声,这张如谨比他还大上几岁,两人是姑表之亲,自幼交情甚好,因此说话向来比较随便。不过正因如此,方令信这两年渐渐对此人倚老卖老有些不喜,开始重用喻世保等一干较为年轻之辈,如今看来实是一大失策。
一旁田承先犹豫了下道:“相国大人。喻侍郎他……”
方令信一声暴喝:“不要提这没用的东西!”
张如谨道:“田大人,喻侍郎所贪那些钱财田产虽然只是小事一桩,但派人袭击楚府四姑娘则足以死上十次,相国大人若再出面保全。不仅使得朝中其他世家寒心,方家数百年书香世家地声誉更是毁于一旦。”
田承先愤愤不平道:“可此事案发时机也太过凑巧了,而且袭击楚府四姑娘绝不会是喻侍郎故意为之,他还没那么大胆子。”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楚名棠要的就是一借口,喻世保偏偏主动奉上,对方家来说简直百死不足赎罪。”
方令信听了连连点头,楚名棠就算再霸道,也得顾及自家声誉不会无端向方家发难,喻世保若是小心谨慎,怎会给楚名棠这一大好良机,他在陈县那点破事又算得了什么,朝中除了梁临渊那几人又有哪个官员身上干净了,可他却偏偏做出如此蠢事。
“不必再说了,本相与楚名棠已有定夺,喻世保三日后当街腰斩,家人为奴!”
田承先顿时拜倒:“相国大人请开恩。”
方令信这才想起田承先与喻世保乃是姻亲,迟疑了下道:“承先,让令郎写份休书,将喻世保之女休了吧。”
田承先垂泪道:“相国大人,犬子夫妇二人彼此恩爱,且已有一子一女……”
“田大人,你怎如此不知进退?”方令信低声怒道,“喻世保所犯之事,楚名棠若按大赵律逐条追究,非但令郎难逃此难,你这御史台副史亦是难保。”
张如谨忽道:“田大人,若想保全令郎与儿媳,张某倒可指点你一条明路。”
田承先忙向张如谨施礼道:“请张侍郎指点。”
“张某听闻令媳乃相国大人府上二少夫人的闺中密友,与其在此让相国大人为难,不如让令媳去向二少夫人求情,或许此事尚有转机。”
田承先如梦初醒,连声说道:“张侍郎说的是,相国大人……”
这等晚辈之间之间事方令信不便过问,但亦不会从中阻挠,挥挥手道:“欣儿今日就在府中,快些去吧。”
田承先走后,方令信忽对张如谨说道:“如谨,你到刑部后即刻拟道奏折,向皇上禀明,楚名棠幼子大闹刑部乃喻世保乃咎由自取,此子不过年少气盛并无太大过错,应免以处罚,并附上他在北疆的战功,请皇上论功行赏。”
张如谨会意,笑了笑道:“如此甚好,不过下官有些担心,此举会不会更损我方士气?”
“心思聪颖些的自会明白本相是何用意。若看不透其中道理还口出怨言者,与喻世保一样是个蠢货!”方令信缓缓说道,“本相正可借此机会考较一下我方系官员,有几人可堪重用,又有多少人乃外强中干只会夸夸其谈之徒。当年楚名棠初任楚家宗主,清洗了大批楚系官员。如今看来是利远大于弊,本相也应效仿此举,将一些尸位素餐之人及早踢出朝堂,免得日后如喻世保一般坏我大事。”
“相国大人英明。”张如谨拱手道,“大人既有此意,就让下官来做此恶人吧,反正再过两年就要告老辞官,也不在乎得罪人了。”
“你这说地什么话。”方令信脸色虽是一沉,可内心却感觉到老兄弟的贴心之处,“楚名棠以其旁系出身尚且不惧,本相难道还不如他了。”
两人慢慢向宫门走去。方令信对着自己表兄,不由吐出心声:“其实此次主要罪责在于本相,虽已料到楚王两家不会这么轻易让令明执掌兵部,却仍然大意了。楚名棠幼子回京后,本相只关注楚家与皇室之间来往,却忽略了楚倩那丫头遇袭才是真正隐患,若早想到此处。何至于今日这般狼狈。”
张如谨道:“这恐怕就是楚名棠地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故意迷惑相国大人。”
也未必。”方令信陷入沉思,“楚家与皇室的关系~般近过,楚铮小儿与长公主已有婚约,而大长公主……嘿嘿,在朝中唯独对楚名棠另眼相看。这两人早年似乎就已相识。至于皇上亲妹琪郡主突然被关入冷宫,连还未授予的公主封号也给剥夺了,传闻亦与楚名棠长子楚轩有关……等此次风波平息后,着力派人打探此事。”
张如谨应了声是,有些疑惑地问道:“相国大人,此次楚名棠如此不留情面,他到底意欲如何?”
方令信停下脚步,想了想从袖中抽出一折子。递给张如谨:“这是楚名棠草拟的奏折,你看了就明白了。”
张如谨站着将折子看了不到一半,骇然抬头:“增设枢密院万万不可,这等于将我方家在北疆大捷所获之利尽数抹杀。”
方令信苦笑道:“如谨。还是先将折子看完吧。”
张如谨继续看下去,不禁冷汗涔涔。楚名棠在奏折中将兵部独揽一国用兵大权地弊端并结合大赵今后国策,所有不合理之处一一列出,理据充分地阐述了改革朝政、成立枢密院的必要性,几近无懈可击。张如谨想来想去,除非搬出祖宗之法不可变来胡搅蛮缠,否则根本无从辩驳。
“这份奏折恐怕就是令明看了亦是无言。”方令信无奈地说道,“他们楚王两家同心协力,又占据大义,何况还有喻世保这把柄在手,枢密院成立看来势在必行了。”
张如谨抹了把冷汗,不解道:“既是如此,楚名棠为何不乘胜追击沾指我刑部?”
“楚名棠心胸还算开阔,何况他这般举动亦是为了暗示本相,莫要在大赵一统天下的进程中与他为难。”方令信冷笑一声,“毕竟我方家也不是楚王两家可轻易排挤出朝堂的。”
张如谨道:“相国大人,那……方才在偏殿内已答应楚名棠了?”
“嗯。”方令信点点头,“本相唯有一条件,令明身为兵部尚书,必须亦进枢密院!”
“楚名棠如何应对?”
“楚名棠并未过多为难,但与之相对,他将成奉之亦安插进了枢密院。”
“不是楚名南?”张如谨有些奇怪,不过想想亦在情理之中,毕竟吏部才是朝廷六部之首。
“楚名棠此招举妙,成奉之论才能的确在楚名南之上,”方令信微微咬牙,“看看他自任吏部尚书以来做的那些好事!”
一阵凉风吹来,张如谨不由打了个寒颤。方令信见了,道:“本相稍后知会太医院一声,命其派一御医跟随你左右。”
张如谨将手中奏折还给方令信,道:“一把老骨头了,相国大人不必多费心。”
方令信道:“如谨,你可不能再病倒了,若不然本相可当真捉襟见肘、难以为续了。”
…………
…………
第二天早朝,以楚名棠为首,吏部侍郎钱嗣业、礼部侍郎许庭晓分立两侧,以古礼向皇帝赵应上书,提议朝廷改制,增设枢密院及兵马大元帅一职。赵应有些手足无措,幸亏他登基后恶补过诸多皇家礼节,才勉强以相应之礼接过奏折。
出乎大多数官员地预料,这一明显对方家不利的举措,相国大人居然不发一言,直至赵应问及他时,方令信一句“臣附议”更是让人目瞪口呆。
方令信既是如此,方系官员自然不敢再出言反对,赵应左看看右看看,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异议,便想将此事向姑姑禀报再说。却不料御史施文生出列上言,似这等国家大事,群臣既是无异议,便不可再拖延,除非皇上辅以充分理由加以否决,礼部侍郎许庭晓亦以大赵律首款内地条文为施生文佐证。可赵应既想不出也不愿意说什么驳斥之辞,在楚名棠的注视下无奈准许,如此重大之事仅用了一个时辰便在朝堂上通过了。
早朝散后,赵应忐忑不安地赶到太平宫。赵茗已经得知此事,不由惊怒交集,前日她还当着方令信的面以隐晦之言逼迫楚名棠,没想到还未得到回应,那番提议今日便在朝堂在毫无阻拦地通过了。
赵茗不想让赵应见着已是性情大变的敏儿,对他在早朝上地窝囊模样怒斥一顿后就把他赶了出去,自己匆匆回到居室内。
看完楚名棠的奏折,姑侄二人相对无言。虽然这奏折上亦是将郭怀任命为兵马大元帅,与赵敏先前所想不谋而合,但大赵兵权尽归于枢密院,枢密院有了决议后才将部分兵马交于郭怀统领,说起来这个元帅还不如原先的兵部尚书。
“木已成舟。”良久,赵敏给出定论,“皇兄既已在早朝上同意此奏,我等已无回天之力。”
对于这等无可抗拒之事,赵敏原本古井无波的心中亦生出阵阵烦躁之意,暗想难怪当年祖师婆婆武功通玄却亦只是隐居宫内,从不参与朝堂之事,武功,在治国之道上根本无用。
赵茗怒道:“应儿这个窝囊废,也太过无用了。”
“臣强主弱,这便是注定之局。”赵敏平静了下心绪,道,“方令信或许与楚名棠达成何默契,可礼部侍郎梁临渊呢,怎么他也没有反对此事?”
赵茗苦笑道:“听你那皇兄道,梁临渊与郭怀之子郭朴等人奉命前去督建接受柔然诸部可汗拜见的朝礼台,今日并未上朝。”
“楚名棠看来是志在必得,细微之处都已考虑到了。”赵敏翻了下奏折,道,“这份奏折上许多条文读来甚为熟悉,孩儿曾听楚铮说起过,看来他亦参与其中了。”
自从赵敏苏醒过来,还是第一次从她口中说出楚铮二字,赵茗有些怪异地看了侄女一眼,并未出言相询。
倒是赵敏主动说道:“多谢姑姑给了孩儿太上忘情的下步心法,孩儿想及此人已渐渐不再忌讳。”
“这就好,”赵茗安慰道,“姑姑亦希望你能早些好转。”
赵敏嗯了一声,心中突然又闪过楚铮地身影,此人不但武功较自己还高上几分,对朝堂之事亦是那么擅长,回想起在北疆那晚他所说的那些话,简直字字珠玑,可惜适用于如今朝中这等局势地太少了……
“姑姑,”赵敏忽闭上双眼,“孩儿累了。”
赵茗扶着她躺了下来。看着侄女的苍白的面容,赵茗怜爱之情油然而生,道:“睡吧,别想那么多了,多多休息才是。”
“是,姑姑。孩儿如今这半残之躯想再多亦是无用。”赵敏淡淡说道,“等伤势痊愈,孩儿设法伪装成原先性情接近楚铮,从他与楚名棠处偷习治国之道,以保我大赵江山。”看着与方才同样的面容,赵茗心头忽掠过一丝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