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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老道第十二

苏渐离心里一揪一揪地疼着,却不停地感受着孩子心中潮涌般的幸福欢喜。

通过孩子那黑玉般的眸子,苏渐离看到年少的自己推开门走了进来,脸上现了一层惊喜的神色。

之前脏兮兮的孩子,此刻正干干净净地坐在床边,一身粗布衣服洗得发旧,却工整干净。头发也给洗得直顺,虽然有些营养不良的黄,却衬得皮肤显得更加白皙了。孩子长而卷的睫毛一抖一抖地,明亮如玉般的眼睛紧紧锁着走近的白衣公子,脊背有些僵硬地挺了挺直,两只小手在腿上握成了拳头,带伤的脸却努力地勾出了个微笑。

简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白衣公子终于走到了床边,孩子的心脏也砰砰砰地激动到了极点,血不停地往脑门上涌去,孩子觉得自己的两颊一定已经开始泛红。忽然烫烫的脸颊被温柔地捏了捏,孩子心一惊,生怕被苏默发现了自己的小秘密。好在苏默刚从外面进来,手指还泛着丝丝凉意,只以为是自己手指冰冷,并未察觉是孩子紧张得双颊滚烫。

被捏脸的孩子微微侧了头看向苏默,一双小鹿般的眼睛眨呀眨的。耳畔穿来苏默温柔的声音,“怎么这么好看呀?嗯?”

……好看?

……说我吗?

忽然小孩的眼中就蒙了一层雾气,赶紧低了头,使劲儿睁大了眼睛不让那雾气凝成水花挤出眼眶。

苏默低低笑了两下,把孩子搂进怀中,抬起的手不经意似的给孩子抹了抹眼角,温声道,“是柳衣姐姐帮你洗的嘛?嗯,真好闻……不过你……”

苏默其实冥冥中能觉察孩子那颗自尊的心,可是他确实担心孩子身上的伤,然而话刚起了个头便觉出怀中的孩子忽然僵硬了起来,局促不安地扭了扭身子,两只手绞在了一起,一副低头乖乖认罪的模样,真是让人看着都心疼。

于是苏默叹了口气不再问下去,变戏法似的从袖间变出了一颗糖,笑眯眯地送到小孩眼皮子底下。

孩子本来听见苏默起了个话头,正拘束不安地生怕苏默兴师问罪,忽见苏默递来一颗熟悉的糖,悬着的心总算沉沉地落到了地上。

苏默看着小孩一边的腮帮子鼓鼓的,吃吃笑了两下,又开始兴致冲冲地变戏法。或从背后、或从怀中、或从袖间,眨眼之间就变出来了好多东西。有糖,有彩色的纸人,还有莲花酥和合意饼,总之就是一堆乱七八糟的逗弄小孩儿的东西。

小孩受宠若惊地看着摆了半张床的小玩意儿们,眼中透着兴奋的光芒。苏默摸了摸下巴,心道,看来文清对于哄小孩儿还是很在行的嘛,下次亲戚们再有孩子需着带礼物了,一定要拉着文清去东市上仔仔细细地逛一圈儿……

正想着,忽见小孩对着合意饼直勾勾地盯着,便拿了块儿合意饼给小孩儿递了过去,一边说道,“啊你也喜欢吃合意饼呀,我有个小弟弟,他也很喜欢吃这个的,看来你们都……”

话没说完,就见小孩用两个臃肿的绷带手夹了纸人,转过了身子把玩起来,不再面朝他,也不再看着合意饼。

苏默:???

啊……原来不喜欢呀?

陪了小孩儿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苏默便看了看窗外,起了身。小孩赶紧扭头偷偷瞥苏默,眼中满是委屈。而苏默只是笑着揉了揉小孩的头,“那哥哥今天就走啦,你要好好养伤呀……哥哥知道现在不舒服,可咱们以后还是要等养好了伤再洗好不好?”

说完又揉了揉孩子的头,便转了身准备走了。还没走到门口,腰就被人抱住了。孩子不高,脑袋只能略略抵在苏默的后背,却抱得死紧,口中喃喃地发着“啊——啊——”的声音。

苏渐离心疼地听着那破碎的声音,听着那声音中饱含的委屈与心酸:“公子,不要走、不要走好不好?你看我现在很干净了,真的很干净了,没有恶心的怪味儿了……公子,我真的好怕,我都不敢睡觉,只要我一闭上眼,我娘就要来带我走,娘的样子好可怕,一点儿也不熟悉……公子,我知道我是个哑巴,我很无趣,你和我在一起很无聊……可是求求你,不走,不要走……只有公子对我好,我只有你了……”

苏默皱眉看着抱着自己的孩子哆嗦着发出啊啊的声音,又心疼又着急,反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尽量放轻声音,“是不是身体痛?是不是难受了?你别怕,哥哥在,哥哥带你去看大夫好不好?”

孩子的怀抱又紧了紧,贴着苏默后背的头用力摇了摇。

“小弟弟你先放开哥哥,哥哥看看你身上的伤。”孩子犹豫了一下,却还是顺从地放了手,孩子在放手的那一瞬间,心里忽然就空成一片空白。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两只绷带手紧紧地夹着苏默的一袭衣袖,孩子低着头死命地抽噎着,哭得很压抑。

——不行,不能哭,哭了,公子就觉得不好看了。

苏默蹲下来好好检查了一番,伤口过水后有些肿,却并无大碍,这才稍微放了放心地抬起头,一边给小孩擦了擦哭花的脸,一边皱着眉头猜测孩子的内心。末了,来了一句,“今晚哥哥不走了好不好?哥哥陪你呢好不好?”

小人儿一边哭一边重重地点了点头。

……

苏默坐在床边守护着缩在被子里的孩子,给孩子掖了掖被角后开始轻轻地拍打着孩子的背,轻柔的声音在屋内慢慢飘荡,“不要怕,哥哥在……睡个好觉吧……”

然而苏渐离发现孩子到底还是没能做个好梦。

……染了黑色血迹的指甲再次生生扼住了孩子细细的脖颈,女人铁青的面孔僵硬地抽动起来,口中恶狠狠地说道,“倘若没有你这个脏东西就好了!跟我走啊!你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

“娘……脏东西?”被扼住脖颈的孩子呼吸困难,身心的痛苦逼得孩子的眼泪慢慢渗了出来,“娘……我不是……脏东西……我有名字的……娘、……!”

“小弟弟!醒醒——醒醒——”

孩子被熟悉的声音从梦中拉了回来,睁开眼的一瞬间发现眼中涌满了泪水,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正被渴慕的人搂在怀里,刚刚那只是梦,现在终于梦醒了。

刚才梦中的委屈蓦地就涌上了心头——什么脏东西!什么脏东西?!我不是!娘她自己说过的,说我有名字的!我——

苏渐离本来正跟着孩子一起心中苦闷难过,忽然就陷入了一片黑暗,苏渐离心中一惊,以为孩子体力不支昏了过去,脑子当下飞快转起来,想要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却被环入了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天鹅绒般带着诱惑的好听声音在耳畔响起。

那声音有些颤抖,像是压抑着极大的情绪:“抓到了,哥哥。”

苏渐离懵了片刻,忽然咧嘴开心道,“晓寻?!晓寻,是你吗?”连苏渐离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听见妖精的声音会这么开心。

“是我,哥哥,终于找到你了。我带你回去好不好?腿……我给你治好了……你跟我回去好不好?”苏渐离觉得环在身上的臂膀加重了几分力气,一个“好”字滑到了嘴边,差点儿就溜出了口。

却生生被自己截了下来。

“我……”苏渐离犹豫了一下,像是不知道这么做是对还是错,“我还想回去再看看那孩子。”

话音刚落,熟悉的怀抱忽然消失,苏渐离又重新回到一片无依无靠的黑暗之中,心忽然提了起来,“晓寻?”

“哥哥!回来!不要再看了!”那天鹅绒般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远很远,却很清晰地传到了苏渐离耳中,“求你!求求你——回来!哥哥!不要听不要看!不要再——”

啪——的一声,妖精的声音消失得无影无踪,苏渐离眼前忽然明亮了起来,他眨了眨眼睛,反应过来,这是那小孩的记忆——

那是孩子年轻的母亲,白皙的脸蛋透着几丝少女般的娇羞,嫩葱般的手执着笔,正准备在宣纸上落墨。另一只男人的手轻轻覆在女人的手背上,那男人生得俊朗,一双眼睛非常温柔又无比坚定。

那男人咬了咬女人粉嫩的耳垂儿,女人眼睛弯弯,格格地笑着躲了躲。却被那男人捆住了腰,挣了两下又贴回了男人的胸口上。只听那男人在女人耳边轻声说道,“孩子随我姓,姓程,”说罢,便带着女人的手在吃墨的纸上写出了一个“程”字。

“我这就要进京应试了,待我金榜题名后我定会回来寻你母子二人,我要把你们带到京城,光明正大地把你娶回家,让你们二人有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要信我的,我定会来寻你们二人的……就叫这孩子‘晓寻’吧,这些日子,你也好有个念想……”

女人点点头,被男人带着手,在薄纸上落了后面那二字。

“程晓寻”

苏渐离呆呆地看着那白纸上的墨字,心中有什么东西忽然塌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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