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入夜就是睁眼瞎的少年,眯着眼睛使劲朝外头看,好像是有,可又觉得是自己眼睛花了。
以防万一,俩人把跟他们一块的另外两人也叫起来了——说好了前半夜和后半夜轮值的。
结果,这俩人一个说有,一个说没有。
“我去找孙班头吧。”冯铮道。
“没必要吧?就算这是有光了又能有什么?不过就是山火而已。大年下的,不过是自找麻烦而已。”摇头这个叫鲁大石,跟冯铮一样是顶替自己去年送粮而死的父亲的。不过为人就比冯铮差太原了,卢斯没怎么跟他接触,都知道这人是又馋又懒。
“话不能这么说,我记得胡家村就在那个方向吧?万一这要是火烧到胡家村怎么办?还是去通知孙班头一下吧。”这位是孙冀,说起来也是熟人,初三那天跟卢斯、冯铮他们一起进去拜年的那位内部子弟。
他是孙向英孙班头的远房侄子,为人还算可以。
“要去你们去,我是不去了,回去睡觉了啊。”说完就打着哈欠走了。
“我去吧。”冯铮和卢斯对视一眼,冯铮道。
冯铮紧赶慢赶去找孙班头了,卢斯和孙冀一块看着外头。孙冀之前被叫起来吓了一跳,现在站了这么一会,困劲又上来了,他打了个哈气。卢斯却只紧紧地盯着黑暗不挪开安静:“孙冀……你看前边是不是有些小点在动?”
“小点……好像是!”孙冀瞪大了眼睛朝那边看,可能他的眼神真的比卢斯好,“那、那不是火把吧?难不成是遭了灾的百姓,跑来求助了?我去迎迎!”
“等会!”卢斯一把拉住了孙冀,得亏这些日子锻炼有方,他力气大了不少,否则就孙冀这二愣子的冲劲,卢斯还不一定能拉住他,“咱俩把城门关了。”
“啊?!你这人、你这人怎么……”
“这过来的到底是什么人,咱们还不知道。这要是盗匪怎么办?况且,这要真是受灾的百姓,刚刚铮哥找孙班头去了,等他们过来自然能够更快的找到老爷,咱们也动起来救灾。否则,就这么大敞四开的,这些人进了县城,又哭又喊又叫又嚷的,这么逛夜市的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万一乱起来,发生踩踏之类的,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孙冀觉得卢斯说得有些危言耸听,况且盗匪什么的,他们食谷县几十年……不,去年年底确实是刚遭了一回盗匪,否则也没人给他空出个位子来了。
孙冀只觉得背上冷汗直流,卢斯那边已经开始行动关城门了。
他们食谷县的城门没有其它大城的城门那么高大威猛,一个铜钉子都没有,就是两扇包着一层薄薄铁皮的木门,其实挺没安全感的。但这个时候,只有靠它了。
门刚关上,冯铮跟孙班头来了。
“怎么还关门了?”
“班头,远处我们看着有些小亮点朝咱们县靠近,觉得情况不太对,就把城门给关了。”
孙班头爬上一边的木头瞭望塔——城墙是很窄的夯土城墙,很窄,站不住人,靠城内的一边用木头搭了瞭望塔和框架,城门一关,真需要守城的时候人都站在木架子上。
上去的时候,孙班头心里还觉得卢斯和冯铮这两个小孩子有点少见多怪,甚至想卢斯是不是上回出了风头,功劳却让他暗地里领了,所以不痛快,非得再要表现表现啊?可是朝外看了一眼,孙班头就差点脚底下不稳掉下来!
他没有夜盲症,视力很好,且比起刚才,小点更近了。那哪里是“有些”小亮点啊?那分明是一条长长的火龙啊。
孙班头连自己怎么从瞭望塔上下来的都不知道,只觉得自己脚软,天旋地转,就跟喝醉了酒似的,他张嘴想说话,可除了自己上下牙打架的声音,旁的音节根本发不出来。孙班头没见过多少血,去年送税粮,也不是他带队。现在这阵势……太可怕了。
“班头,咱们是不是赶紧去叫老爷,还有这些街上的人,是不是都得赶干净了?”卢斯问。
“嘶……呃……对!对!老爷,赶人!你、大、大壮!你去找县太老爷。你们、你们俩……还有一个呢!!!狗崽子叫起来!守着!”
孙班头一抬腿就让左脚拌了右脚,要不是冯铮扶了他一把,一个大马趴是摔定了。
冯铮被点了名,便扶着孙班头走了,临走的时候与卢斯对视一眼。就这一个眼神,两个人就交换了诸多想法。卢斯知道,老头和三个妹纸那,冯铮都会去通知的。冯铮也知道,卢斯会继续留在城门这。
须臾,整个食谷县县城就乱起来了。
这要是原来的食谷县捕快上街赶人回家,那老百姓自然是乖乖的回家,可现在这里来了好多外县大户。别看人家是逃命来的,可依然是看不起食谷县的,也就是县县太爷胡大人因为官民有别,在人家眼里还算是个人物。
跑回去睡觉,又被叫起来的鲁大石一听发生了什么,两条腿顿时哆嗦了起来:“二位,我、我去方便一下。”
他可能真的是管不住自己的二两肉了,可这一尿怕是就要不见踪影了。
他一走,孙冀也对卢斯道:“兄弟,我得家去告诉一声,我会回来的。”
回来你奶奶个腿,心里虽然腹诽,卢斯却非但没反对,反而点了点头。孙冀感激的一抱拳,也麻溜的跑了。
就剩卢斯一个了,其实他倒是觉得这样方便了,转身他就爬瞭望塔上去了。黑暗里,连成一线的星星点点更近了。卢斯挠了挠下巴,下来了。
整个长兴州都没有大的匪患,因为此刻的昱朝正处于盛世——包括穷得叮当响的食谷县在内,这也是盛世,老百姓还能有个盼头,吏治也还算清明。
就算去年劫食谷县税粮的盗匪,其实也就不到十个人,不管当时他们为什么非得找食谷县的不痛快,要是盗匪有这种规模,至于当时那么“怜惜人力”吗?或者只是想给县太爷一个警告,没想真正劫粮?
外头怕不是有千多人了,这么多人,过去都藏在哪?靠什么维持生计?
如今,大量人马火把夜行,不像是奇袭。就算奇袭也不该找食谷县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这地方的城墙让卢斯找四五个人扛根原木分分钟都能撞塌。易攻难守,缺乏物资,城里倒是有不少大户,但几十个人进来杀掠一番还有点赚头,这么多人动起来,只会引来当地驻军的围剿。
但也可能,外头的就是当地驻军,这是有什么人造反了吗?
“此处可是食谷县县城?!!此处可是食谷县县城!!守门之人何在!”
卢斯正想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就听有人在县城外喊。他没敢爬瞭望台,爬上了边上城墙的架子,悄悄冒个头朝外看。只见外头七八个身着士卒布衣的汉子,正举着火把叫嚷。
“尔等何人?!”虽然没看见有举着弓箭的,卢斯还把脑袋缩回来,整个人都严严实实的靠着城墙,才朝外头嚷嚷。
外头的人一愣,卢斯还没变声,声音听起来就是童音。
“怎么是个娃娃?叫你家县太爷过来!我等乃是长兴总兵孙大人座下校尉赵方!如今刚刚剿灭一伙乱匪,今夜要到你县中歇息,安置伤兵!”
“兵爷!小人做不得主!已经去叫太老爷了!还请军爷稍等片刻!”卢斯觉得,他还是啥都别想,只是提高警惕,这些事都让县太爷做主吧。
“大军就在后方,速去!”外头这位校尉还算客气,韩了一嗓子就不说话了。卢斯悄悄把脑袋探出去,发现这些人已经在距离城门二十多尺的地方生起了火来。
卢斯前脚从木架子上下来,后脚孙班头与县太爷就带着师爷和两个书吏来了,只是不见冯铮。四个山羊胡文人,只有师爷脸色发青,但县太爷和书吏到时一副很稳得住的样子。
“栓柱,就你在这?”
“是,县里如今正乱着,他们都去帮忙了。大人,外头来人说他是长兴总兵孙大人座下校尉赵方,他们刚剿灭了一伙乱匪,要来咱们县休息,安置伤兵的。”
“大人!这明显是诓骗之言,万万不可让外头这伙子盗匪进来!”师爷立刻嘶喊起来。
“这倒是不一定,不过,咱们县小,确实无法让这许多的士兵进来休息。”县太爷先是摇头,又是点头,“你们找个篮子放下城墙,让他们把虎符龙票或总兵手令放进去。”
“是!”县太爷下令,孙班头和卢斯都应得干脆,可孙班头,他是班头啊……
卢斯也知道,转头就又爬上木架子朝外喊,孙班头也快速的找来了篮子和绳子,外头也有准备,篮子放下去,东西就放好了,让他们吊了上来。
虎符这东西,卢斯还是上辈子在电视里看过,那时候还想着,怎么这么大的国家就一个虎符,那要是多处开战的时候,虎符怎么朝外给?现在有原主的记忆,才知道了很多常识性的问题。
虎符也是分等级的,最高的就是玉虎符,以下金银铜铁木,调动军队的人数不同,区域不同,用的虎符材质和图案都是不同的,上面还都有暗记,要造假是很困难的。
龙票则是官员的身份证,因上头盖着玉玺图案因此得名。只要有官位就有龙票,不过捕快当然不算官,是没有这个东西的。
还有总兵手令,这东西最有意思,它是写在一支令箭上的,下头有一方孙总兵的私印。看见这三样东西,即便是一直表现很沉稳的县太爷也还是常常的呼出了一口气。
“栓柱,你与他们说,靠着城墙扎寨无妨,稍后我自会组织城中百姓为军士们煮水做饭,只是进城是万万不行的。他们也该知道,这是咱们太祖定下来的规矩,举凡外兵不可入城。”
“是,大人。”卢斯又爬了回去,把龙票这一干东西再用篮子给他们吊下去,然后两边喊话。
外边的人还是很好说话,表示能有个背风的地方就成,但他们再次着重了一下,后续有伤兵过来,需要郎中和药物。
卢斯下来,县太爷正愁呢,卢斯也知道他们愁啥——他们县城里,没郎中啊,只有一个老道。今日倒是从三阳观里下来了,在县里摆摊给人算命呢。
这回卢斯还要再上去,让孙班头给扯住了:“怎么能让你这个孩子一直上来下去的?我去!”
卢斯心说:这是你看外头的人好说话,自以为没啥凶险事了吧?
他也没跟孙班头争,反顺着他的话说:“多谢孙叔爱护。那我便去寻青松道长了。”
“快去快回。”孙班头随便朝他一摆手,已经摩拳擦掌的上木架子去了。
第38章
卢斯去找青松道长了,这时候食谷县表面上看来已经没有刚才那么乱了, 但实际上, 各家各户关门落锁, 原本点起来的彩灯早灭了个一干二净,只偶尔有捕快点着火把经过。那稍大些的门户里, 能看见有壮丁骑在院子里的大树上朝下看。
卢斯半路上就碰着冯铮了,他明显也是急急忙忙的朝城门的方向赶呢,看见卢斯的一瞬顿时也露出了放心的笑,只是转眼笑容就被紧张所代替。
“城门那边怎么了?”
“说是什么孙总兵下头的校尉,剿灭乱匪之后, 到咱们这来暂时歇脚的。”
冯铮听他这语气,不对:“你不信?”
“对方态度太好了。”态度太好了,反而怪异了, 这可不是军民鱼水情的现代, 没有子弟兵一说, 而是匪过如梳兵过如篦的年头,虽说有可能遇见了个岳家军一般军纪严明的队伍,但卢斯还是觉得不对劲。
“家里已经收拾好了,师父回家去了。说要是出了变故, 咱们俩不要转头, 能逃就逃。”言语间分给了冯铮一张大饼。
这饼又沉又硬又凉,卢斯接过来就塞在怀里了——这饼是柳氏烙的,外观不咋地,却是肉的, 砸开泡在水里,泡软了还是很好吃的。
俩人问了人,知道老道今天晚上窝在城隍庙里,找到之后,果然人在。
这位青松老道年岁在五十上下,头发胡子却已经全白了,道袍上补丁摞着补丁,但人还算干净整齐。卢斯还以为让老道去给外头一群敌友未明的人疗伤治病,老道会干脆的拒绝,谁知道老道只是打了个稽首,道一声:“无量天尊,既然县尊有令,贫道自然遵命。”
抬腿就朝城隍庙外头走,真是无比的干脆。
回到城门口,木架子上的人多了不少,都在朝下吊食物。等走近到县令的位置,卢斯就听见赵班头在劝县太爷:“大人,不如把城门打开吧。这样运送物品速度太慢了,也太麻烦了。”
县太爷果断摇头:“不成,虽然现在来的这队人还算知道规矩,但后边若真有大军来到,难保不会有一二心思歹毒之辈,到时候怕是就要祸害百姓了。”
“大人说得是,是小人思虑不周。”孙班头赶紧一通马屁拍上去。
“青松道长,辛苦了。你俩也辛苦了。”县太爷一句话打断了孙班头的吹捧,背对着卢斯和冯铮不知道他们回来的孙班头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咽下了被打断的阿谀,老老实实站到一边去了。
“无量天尊,老道多年来受县尊照顾,县尊如今有所差遣,老道自然遵从。然则,老道只身而来,虽有浅薄医术,无奈手中无药,这可如何?”老道摊着手,无奈道。
“道长的为难,本官也知。不然,我遣两人虽道长同去,也可去三阳观为道长取药。”
“也只好如此了。”
说话这点功夫,县令身边就不只是三个捕快了,不止刚才跑了的鲁大石和孙冀回来了,还有其他捕快,刚才忙着朝下送东西,如今手脚也慢下来了,都支棱着耳朵,听这边说话呢。现在一听要派人下去,这些刚才都慢动作了的人,立刻一个赛一个的手脚麻利起来。能上架子的都上架子,不能上架子的也赶紧拿着大小件跑来跑去。
孙班头额头上汗水也下来了,不等县太爷说话,立刻就道:“一事不烦二主,不如就让大壮和栓柱陪着道长去吧。”
县太爷有些不高兴,这俩就两个孩子,尤其卢斯,喉结还没长出来呢,怕是真正的毛还没长齐呢。这样的事情,他就把人家顶出去了。
不过,县太爷却没否了孙班头的提议,反而干脆的点头:“左右不是什么大事,你俩出去只记得要跟紧了道长,不要多事,可知?”
“尊大人令!”两人齐齐抱拳应诺——这位县令大人,话里有话啊。
来不及多想,卢斯和冯铮还有青松老道,就让一根绳子拴着腰,给吊出城去了。幸好城墙不高,否则卢斯觉得会被勒死,这些人是真不会捆人。
校尉赵方见他们下来,立刻应了过去。夜里看不清,卢斯在赵方身上,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臭味。
“劳烦三位了。”赵方一如刚才的客气。
“无量天尊,诸位大人为国出力,护我百姓,当不得大人一个劳字。此二位捕快乃是要前往道观寻药的,但只是他二人怕是力有未逮,还请大人遣一二士卒与他们一起前往。”
“应该的,应该的。”看着青松道长与校尉赵方的言辞来去,卢斯现在是真觉得自己过去想多了——那小破县真没什么值得人家这么做戏啊。
总之他和冯铮被支出去了,带着三个士卒,黑灯瞎火的打着火把跑去绿坡山的三阳观。即便绿坡山低矮得很,卢斯这一路上也是磕磕绊绊的,不过其他人比他好不了多少,大家都是睁眼瞎。
出来时,老道告诉了他们哪里有主治跌打损伤的成药,还有些消炎止痛,消肿疗疮的,如鱼腥草之类已经被料理好的药物——青松道长本来也就是治疗外伤还有两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