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望过来的眼神里有怀疑,也有贪婪,想要往上爬和想要保住地位的人面对同样的诱惑有着不同的反应。
彩棚占地约有两个房间那么大,现在站满了人,却有些拥挤。中间用剔透玻璃搭建出来的展柜在烛火映照下夺目非凡,以展柜形成了椭圆形桌面,习惯了世家等级的小士族们自发排列站位,空出了下首,也空出了上首。
薛瑜只说了一句话,就绕路走向了上首,她走动之中,其他人的目光跟着挪了过来,他们都在等待她的下文。
流光溢彩的珍宝在展柜中折射着微光,这里有肥皂,有护肤品,有粗糙技法下刚刚提炼出来的香膏,有琉璃器皿,有等比缩小后的马车,有仓促运回来的茶,还有书本,甚至,还有展柜本身。
这都是薛瑜要展示给他们看的未来,美好的商路就在眼前,能站到这里的人,不管是被打动的还是怀抱怀疑的,都是为分享她捧出来的这块蛋糕而来。
薛瑜吸了口气,战栗感从脊柱爬上来。
“诸公肯来,看来代销和共建商队的事,各位心中都有了一份答案。或许各位尚不知晓,如今楚国国都,以齐风闻名,只等春暖花开,便有楚国商队入齐。北部蛮夷受我中原教化,建国效仿衣冠,正是缺少熏陶交流之时。我们的肥皂、熏香、茶叶、琉璃,都会成为他们追捧的珍宝。在京城,在梁州,在益州郡,肥皂……”
薛瑜在上首站定,第一句话就将众人打得发懵。他们私下各自有各自的渠道,有的听说了楚国那股风潮,有的没有,但这时候听着薛瑜笃定的话,难免生出一股怯意来。
此前他们对生意的设想来自请帖上写得分明的各地收益,设想也不过是入股,或是买了肥皂自己去贩卖。但薛瑜拿出来的东西,有的甚至是他们没见过的,薛瑜说的,竟是让他们走向楚国、走向黎国、走向野蛮人的国度。
之前拿出的收益比例太过惹人心动,以至于第一时间没有受到质疑,薛瑜观察着众人的神色,与配合她的陈关和流珠一起,介绍准备的货品,和未来的计划,猜测着众人心中的需求,引导着他们的想法。
听上去,这件事没有他们,也是能够推进的,只是少赚了许多,让人感到可惜罢了。薛瑜似乎并非是以一个对立面的人物和他们说话,而是为他们着想的朋友,甚至像是家中筹谋商路的孩子或是管事,投钱完全是互利互惠的事情。
田地的收入比起商业,虽然重要,但根本不够看的。连平日里只是和其他庄子做些小买卖,最远不过派人跑过雍州的士族家主,都要沉醉在描述出来的大富大贵梦境里。黄金白银,珠宝玉器,想要更好的享受,什么不需要花钱?
薛瑜适时加入了入股后想撤回的时候可以全额撤回的保底,加上股东购买商品优先权和折扣,稳重派便动了心。贪婪的人则被参加商队和可能掌握所有工坊的秘密打动了,接受查账、接受派人进入商队等等,出工出力的鸣水工坊只要钱,不会干涉士族的任何事,他们付出一两银子,可能拿回来的就是翻倍的利益。
越不要求回报,越让士族们肯定这件事就是皇帝拿出来的定心丸,此刻他们考虑的已经不再是要不要参与,而是参与多少、如何参与。
对销往国外的态度也从怀疑,变成了犹豫。他们在楚国的倾销下活了太久了,对楚国的迷恋只是被肥皂与澡豆的冲突打破了一个小角落,习惯性的不自信让他们犹豫着,只想选择在齐国内部稳妥地将钱赚到口袋。
“……商队组建也要到春暖花开再出发,诸公还可以再考虑几分。”薛瑜说完最重要的部分,后面的就由陈关代劳,娃娃脸上带着笑,十分具有亲和力。
薛瑜看着还在沉思,或是与同伴低声沟通的众人,露出一个笑容,陈关接收到了她的信号,话锋一转,“说了这么久,还没让各位仔细看看展示的珍品。接下来就请各位跟着讲解,一一了解。”
这是阳谋,香饵已下。
只要掏钱,这件事就会捆住所有人的利益,进了盘子,这个游戏该怎么玩,就轮不到大士族说话了。
借士族的力倒是真的,没有熟悉商路和其他三国的士族引路,自己开辟一条商路太慢了些。而且树大招风,与其排他招人嫉妒,不如都划拉进来,把蛋糕做大。想盯着齐国的市场,可以,但也要看得到国外的市场。
士族想要吞掉工坊,吞掉为工坊保驾护航的军队,但也可以是反过来,让他们习惯之后,变成齐国的力量。
组织宴会的一方越表现得不在意他们到底会不会答应掏钱入股,越显得这件事只是拿出来作为补偿。刚开始介绍展柜内的商品没多久,彩棚中的窃窃声音都维持在一个极低的状态,刚经历过家主更迭的苏家来人,苏合站出来第一个表达了他的态度:
“苏氏可以拿出七万两,但占比和商队走向,我不能接受刚刚的方案。”
也难怪苏家家主之前自觉能成为钟简两家之后的领头羊,家底的确丰厚,说七万两的时候他眉梢都没动,好像说的是七两。
先前简单提及的拿到钱后各方的利益如何分配只是一个引子,具体的明细自然还需要商谈,流珠迎了上去,与他进一步做意向记录。
看着苏合被领到旁处,还记得之前苏家家主的野望的人,心就提了起来。
薛瑜坐在旁边静静喝茶,第二个人还没出声,忽然棚外传来一个声音。
“钟氏同样可以出钱,三殿下不请我钟氏,恐有挟私报复之嫌。”
中年管事手中拿着一张请帖,慢慢踱步进来。大多数人都见过他,他作为跟在钟大身旁处理事务的管事,深受信任。在这样一个紧张时刻出现,倒好像他才是此间主人,压轴的重要人物。
钟家虽然一次抛下了同为世家的简家,受到了怀疑,但余威尚在,薛瑜收到了在两人之间犹豫着左顾右盼的眼神,淡淡笑了一下,“帖子不曾发给钟氏,不知管事拿着的是哪一家的帖子?既非客人,便送客吧。”
竟是直接承认了。
流珠挡在管事前面一步没退,“钟家家大业大,自是看不上这些小钱的。”
钟家管事怔了一下,没想到他们这样毫不留情。他扫过棚中其他人,等待着他们祈求他代表钟氏留下,狠狠在这块肥肉上咬下一口,乃至全部抢下。
钟家管事的出现让这次聚会里小士族们的情感变得格外复杂,和展露出无害守序面孔、又有强军在手的皇室相比,背叛了他们阵营的钟家成为了更让人难以接受的存在,他们怀疑也畏惧着。
他们被两句话点醒。钟家拿了别人的帖子,也就是有一家要失去赚钱机会。在大世家庇护下做事固然顺利,从指缝里漏出来的几乎足够吃饱,但在这样的大动作里,钟家的态度可不一样。
看之前修路就知道了,要不是工部不允许,三皇子背书给了他们机会,哪还有什么“招标会”?钟家一家就能抢下所有,还没人敢抢,那样所有的名声都是钟家的,没准哪天京城还得从安阳城改成钟氏城呢。
当钟家的面貌不再是领头羊,而是贪婪地驱逐市场上所有人的巨兽,当站在对立面时,背叛的阴影笼罩而下,对钟家的恐惧油然而生。
要是钟家也加入进来,他们,还有汤喝吗?
小士族忍不住看向坐在旁边喝茶,面对苏家更换的新要求一个字也没敲定,完全不为所动,只等着所有人考虑好再慢慢谈的三皇子。有之前的公平印象在,初次出现在朝中就烧了三把火险些烧翻了所有士族纨绔的三皇子,竟也变得印象可亲了起来。
半刻钟过去了,等待着别人请求他留下,以此来落三皇子面子的钟家管事一个人的声音也没听到,逐渐响起的对商品的小声介绍和背过身去或是避开他眼神的人,无一不在说明他们的抗拒。
他竟成了那个颜面扫地的人。
“请吧。”
钟家管事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忍着怒意走了出去,“最好别后悔。”
薛瑜看到他离开,反倒松了口气。有些人的钱能收,有些人的不能,借着修路和水泥板铺路等等事情,士族们被悄悄摸排了一遍,结合先前得到的情报,现在留下来的人里虽然不一定都是好人,但起码都是还没有做出太过分的事的人。钟家的钱,眼下却是万万不能拿。
把钟家在不断暗示和传闻中推到对立面不容易,让士族们以为这件事是稳住他们的定心丸也不容易,迟早要拿钟家开刀,收了钱再收拾他们,兔死狐悲之感引发的连锁反应相当危险。
钟家管事离开了,第二个迟到的人也出现了,有些人认得,有些人不认得,病弱的青年人咳嗽两声,躬身施礼道歉,“抱歉,被大理寺临时调去了,希望还来得及。我青南简氏,也愿意出钱。数量不多……”
后面的话,大多数人都没注意听,活在情报消息里的简家分支活生生出现在了眼前,再没有比他更好的“既往不咎、不连坐同姓”的示范了。青南简氏虽然离得近,但严格来说和京城的简家并没有多少交集,究其根本还是因为京城简家看不上这两代以前分出去的旁支,一来二去,反倒在这里捡了福气。
青南简氏话事人的出现,将彩棚中见到钟家管事后遇冷的气氛重新炒热,最终只有一人不敢参加进来,早早离开了。薛瑜带着陈关在进入讨论后提前脱身,虽然还不能离开,但比在里面干坐着舒服多了,等到尘埃落定或是出现重大的不能解决的矛盾,她才需要出面。
“去请钟大钟二的人,应该到了吧?”薛瑜托着一杯茶暖手,经过发酵的茶膏味道有些古怪,但今夜注定是个拉锯战,还是得靠茶叶提神。
已经离开去向主家汇报的钟家管事不会知道,为了将钟家与小士族们分开,薛瑜早已安排了另一件事等着他的主人们。
薛瑜自然不会觉得收拢士族们的事情能瞒过钟家,在西城聚集士族的消息没有瞒着,甚至是大张旗鼓地宣扬了出去。左等右等没等到薛瑜来的军勋贵族们在聚会开始的当日,被送了帖子上门,很快被安抚了下来。
有心晾晾众人让他们明白谁才是领头羊,借简家下场立威,斩断所有与钟家作对、乃至爬到钟家头上的念头的钟大,看苏家组织聚会就像看跳梁小丑一般。但这场宴会不同,对已经搞了几次事的薛瑜,得了皇帝护航的薛瑜,他将关注调到了最高。
钟大不在意眼中早已俯首帖耳的小士族们,却对薛瑜这次又要做什么提起了心。他很快意识到了奈何鸣水送来的车辆都被看守得极为严密,当天才送到,拿着帖子,他觉得他看到了薛瑜的目的。
赚钱。
简家的审案里,钟大安排了人去询问乃至闹事,然而事事不顺。薛瑜想要为穷酸的国库赚钱,无可厚非,但钟大不介意分一杯羹,乃至于将全部笑纳。
在更为熟悉商路的钟二看来,这是合则两利的事情,在钟大看来,这是一个绝佳的控制工坊的机会。
此刻他们兄弟并不在京城府邸,马车正向外行驶,明日除夕,他们要赶回庄子上过节。修整后平稳的京城道路配合新式马车,舒心又安逸。两人说起已经去到庄子上的妻妾子女,都露出了淡淡的笑意,正说着,忽地发觉马车停了。
“抱歉,大理寺查案。”
随行的小厮跳出马车,不满道,“腊月二十九,怎么还要查案?等到过完年不行吗?”不说过年不安生,这时候被带走办案,也不吉利呀。
“这……实在对不住。只是协同问案,有些小事要劳烦。您看您是想住离大理寺近点的客店,还是回家住?”
大理寺少卿几乎是低声下气地在给一个毫无品级的小厮赔罪,钟大半途止住了小厮,挑开车帘,看到对面为难又讨好的大理寺少卿神色,心里大致有了数。
“就去客店吧。一视同仁嘛。”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
大理寺少卿见他松口,自是千恩万谢。最终,连带着钟家出行的三辆马车和所有下人,一起住进了简家分支住过的客店,不管是要增加仆役伺候还是去准备伙食,大理寺少卿都带着人跑了下来,还亲自领着算得上他同级同僚的钟大上楼,伏小做低当了个客店跑堂,请兄弟俩依次进了房间。
出了客店,所有要求都满足了对方的大理寺少卿脸上笑容微收,目光淡淡掠过客店四周,锐利感只出现了一瞬,就像每个急着干活的人一样,匆忙回了大理寺,带来案卷询问。
被询问的内容也在钟大意料之中,钟简两家合作多年,简家出事,就算没有咬到他们,他们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若是想从简家入手拉他下水,薛氏父子俩怕是打错了算盘。
渐渐入夜,寻到客店还没顾上说在西城受的委屈,就被拉着阐明账务的管事终于找到了机会,将事情告诉了钟大。想打压的人反被打压,但钟大让他被拒绝就立刻离开,看的自然不是谁受了委屈,也不是为了保存颜面。
钟大敲敲桌面,“原来如此。”
倒是钟二气得火冒三丈,已经思考起该如何狙击商队。
想用这样的待遇激怒他,三皇子还是太生嫩了些。看来,简家出事前后出现的粗糙安排,也是出自这位的手笔。
皇帝用允许薛琅进入军营,麻痹了他们,其实人选恐怕早已确定。粗糙手段背后站着另一个人的影子,皇帝究竟是什么时候选的她?
“方朔坏事啊。”钟大轻叹一声。
没多久,刚回去还没坐稳的大理寺少卿又被叫了回来,听着钟大询问能否探监,头都大了。与先前被安顿在这里的简家分支不同,钟家兄弟作为客客气气请来的协助调查人选,拥有极高的自由。吃完晚饭,小厮拎着空食盒大摇大摆走了出去,一路来到钟家府邸。
在外盯梢的人始终没能等到除了小厮之外的人出来,心知不好,连忙传信回去。
被千牛卫守成铁桶的牢狱和证据存放处都安静极了,深夜,整个京城唯一被允许越过宵禁的西城蹴鞠场里,刚刚商讨出一个粗略结果。
薛瑜饮尽最后一杯茶,将杯子丢给低眉顺目的方锦湖,“继续守着。”
“是。”
方锦湖好像不觉得自己和守在外面的侍卫们一起等待有什么不对,陈关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但还记得眼下什么更重要。被两个高壮军士护着进入彩棚的薛瑜瘦削身形迎着光芒,变成一缕剪影。
坚定清明,与外面的暗夜格格不入。
方锦湖托着杯子,兀自笑了两声。
商谈结果在薛瑜预估内,分享安排上的细节,解决了各家心中疑问和不安。等到全部人都心悦诚服,找到了自己在项目中的定位,期待着早些开春上路,走出彩棚时,已经敲起了第三遍梆子。
三更了。
也是除夕了。
“辞旧迎新,来年顺心。”薛瑜含笑站在门前回望里面,跟在她身后往外走的人怔了怔,颇觉这句话说到了自己心坎里。
辞旧迎新,可不就是辞旧迎新!
一时间他们也顾不上明日才是初一,道贺声此起彼伏。热闹了一阵,薛瑜才让人去拦下,派了侍卫陪着一个个回去,“宵禁未过,陛下宽容允我们今日聚会,各位回去小心。”
虽然还没正式掏钱出来,但章程已经有了个大概,小士族们眼中薛瑜约等于财神和自己人,一个个走的时候与她郑重道谢,半点不肯得罪。
人都走了,流珠和蝉生分别带着一批人拆除彩棚,收拾东西,一部分送到城内的工坊中保存,一部分则运回宫中。用米浆黏合的玻璃拆开也方便,珍贵的展示柜被拆得七零八落,放上了回宫的车子。
小士族们之前在商谈时没问出口,为什么只放了一部分东西,却用了这般大的一个展柜。实际上,刨除大片平板玻璃展示效果好的原因外,不过是先前没安装起来的玻璃暖房的玻璃,薛瑜准备给常年点灯看书的皇帝安排上窗明几亮的环境。
对她好,她也是能感觉到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listen”小可爱的34瓶营养液,感谢“浮洛”小可爱的10瓶营养液,挨个抱住亲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