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江乐山步伐沉重,从城墙上走下来,薛瑜拍拍他的肩膀,“等到傍晚,我去看看县学那群家伙。他们应该是如今脑袋最清醒的一批人了吧?总不能闲着不动。”
还在县学内抱怨的纨绔们,忽然齐齐打了个哆嗦。
柴粮菜肉,布匹药材,以及客商们带来的货物应用调拨,人员换班安排、住处安排,小城里塞得人太多,看上去有条不紊地在推进各项安排,但如何留守和调配资源,让城中所有还能站出来做事的人忙得恨不得多长两只手。自我定位在吉祥物和恐吓性武器的薛瑜,在梳理了一遍城中各种事项后,无奈地投入了统计表格计算中。
所以说,人不能妄自菲薄,统筹调度暂时用不上她,但做螺丝钉也能发光发热。
这更坚定了薛瑜抓人出来干活的心。
入夜后,一片漆黑的县学里,正是声声抱怨时候,却突然听到了一声门响。几个来自国子监的学官都吓了一跳,身上锁住的绑犯人的铁锁链哗啦啦响了起来,“你们不要进来啊!!我们没人发烧,别想害死我们!”
他们听到一声笑,火把的光照亮了庭院,透过玻璃窗,学官们看到院中站着一个少年人。
“襄、襄王殿下?!”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薛瑜折返鸣水,但他们一定都认得薛瑜。昨日城中闹起来的时候他们还想着趁乱逃跑,然而第一个被捆起来就着实超出他们预料了。
对不按常理出牌的江乐山,他们是骂也骂了,求也求了,但出城?门都没有。
鸣水城因时疫封城,这是来捆他们的军卒专门说过的。他们互相离得极远,等了一整天,发现彼此都没发烧,才敢放下心来。他们只知道门外危险,这两天都是用囤在县学厨房里米粮饼子做些吃食,囫囵吃了罢了,突然看到有人进来,第一反应不是求薛瑜放他们出城或是控诉江乐山,而是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城中到处都是染病的人,那出现在这里的襄王……
薛瑜借着火光观察到几人脸上的惊恐,知道他们想到了问题所在,笑了笑,“不与我聊几句?”
“就、就不必了吧?”学官们瑟瑟发抖。
薛瑜脸色一冷,“你们觉得,只有你们六人住着这么大一座县学,是不是不太合适?”
“可……我们不想病死啊!”
薛瑜:“看来,我们是该好好聊聊。”
她作势要靠近,挤在一起抱团取暖的学官们都快哭了,他们不过是被强行揪出来干活的国子监监生,一个个自觉自己还没活够,“殿殿殿下!有话好好说!”
其中一人反应最快,“殿下想让我们做什么?”
“嗯……如今城中近三分之一染病,你们可能是剩下的最后一批会读写还没有染病的人。”薛瑜将数据明明白白摆在了他们眼前,“鸣水管了你们吃喝,你们是不是该做些事报答一二?”
她把要么做事,要么得病两个选择明晃晃摆了出来,顺便补充,“隔壁县衙里的识字差役虽然病了,虽然我和江县令也病了,但我们也在做事,我觉得,你们也可以。”
也就是说,病了一样得干活,很可能还不能继续住在这里。
学官们互相看看,拱手施礼,对现实低头,“谨遵殿下吩咐。”
县学和县衙就隔着一道墙,学官们的加入加快了计算节奏,他们也终于拿到了自己渴盼已久的灯油和被子。
除了城墙上每隔一段点燃的火光,整座城里,只有县衙和两处客店燃着灯火。薛瑜顺着路往前走,被夜色笼罩的鸣水城并不安静,微弱而压抑的咳嗽和模糊的语声被糅进风里,让人始终揪着心。
在距离两间客店还有二十多步远时,薛瑜被拦了下来。路边架起来的大锅和柴堆腾起的阵阵烟雾带着浓郁的药味,这里熬药不论碗,而是论锅。
“……发烧止住了,但咳嗽和呼吸还是没用……”
“又有人烧起来了!”
这里,也是整座城医者浓度最高的地方。
薛瑜仰头寻找到喜儿的屋子,如豆火苗燃在屋内,人影独坐,半天未动。
“殿下来了。”
秦思的声音在身边响起。薛瑜看了看眼皮下出现的药碗,与中午那碗药气味大相径庭。
薛瑜看了秦思一眼,“……里面有多少黄连?”她实在对中医了解不多,能知道黄连是苦的都要多亏师兄师姐们的古偶电视剧。
“没有黄连。”
薛瑜放心了,憋着气一口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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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的药苦倒还罢了,这碗又酸又苦又涩,苦里不知为何泛着酸,让人直想吐。
“只是里面加了酸枣仁罢了。”秦思笑容温和,“殿下调养好了,染了时疫也能多几天活。”
一碗药下去,薛瑜堵了一天的昏脑壳都快被冲晕了,深刻理解了得罪谁都不要得罪医生这句老话。
“……多谢秦兄费心了。”
薛瑜僵着脸,感觉说话口中都飘着苦气,在控制不住表情之前,她转移了话题,“喜儿和最先发现的客商们治疗怎么样了?”
秦思捏了捏鼻梁,有些忧虑,“除了第一个染病的人外,其他人烧退了,但是可能不对症,还会继续烧起来。”
“明日,我随你们一起来看他们。”薛瑜心里过了几件调动客商货物的事,她既然在城里,安抚和许诺保障他们权益的工作就要担起来。“你们也得注意,目前为止,有人染病吗?”
“第一天到达的杨九和小高两人染病,眼下专门负责客店内部。”
也就是说,口罩阻挡有用。
薛瑜刚起了念头,就见对面跑过来一个年轻的医学生,“医令,刘医师发烧了。”
他声音很轻,却掩不住颤抖。
秦思吸了口气,向薛瑜解释,“刘医师是在昨天夜里一起到城中的。”
这不合理。之前匆忙赶制口罩后,城中医官和游医小队只有直面过喜儿和感染源的两人染病,感染率可以说极低,其他人都没出事,怎么只有他出事?
秦思告退要去继续会诊,薛瑜叫住了他,“安排下去,从今天开始用过的口罩在锅里煮过后再戴。戴上之后觉得脏了,不要反过来继续戴,直接换新。”
她怀疑是意外暴露,或是不小心戴反了口罩,但不能确定。
“是。”
秦思匆匆离开,医学生向薛瑜行礼,也追着走了。
刚往回走一会,就听远处阵阵马蹄声响起,城墙上守城军卒大声喝止,“何人前来!”
薛瑜神色一凛,快步走向城门。
“我乃襄王殿下府中女史”
守城的军卒犹豫了,刚想让人寻薛瑜,就见一个捂得严严实实的少年人上了城墙。
薛瑜往下一看,方锦湖一身妃色衣裙,手握桃花枝,背后刀剑相交,在温柔的气质中平添一分厉色。
他又往城门前走了几步,牵马在涌出来的军卒们的阻拦前停下,晃了晃桃花枝,“殿下,三月初三,臣如约回来了。我带了桃花回来,好不好看?”
城墙上的守军大多年纪不大,看着少年少女年慕少艾的模样,心生艳羡,又难掩叹息。
三月初三上巳节,少年少女踏青游玩,但若不是方锦湖提起,薛瑜早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薛瑜垂眼看着他,“我让陈关告诉你,留在京中,怎么不听?”
方锦湖唇角微翘,眼神里是薛瑜读不懂的火焰,“你说要去东荆,你怎么没走?殿下,让我进去。”
“让他过来,不开城门。”
薛瑜对城下喊了一声,方锦湖脸色难看了一瞬,还是下马走了过来。他把桃花枝抛上城墙,饱受摧残的花瓣从空中簌簌落下,花枝落到薛瑜脚边。花显然已经被折下来许久,不少都落得只剩下浅黄花萼了,剩下的花也蔫答答的,实在算不上好看。
浅粉的花朵,躺在深黄的城墙夯土之上,成为仅有的一抹柔软颜色。薛瑜看了一会,还是捡了起来。
她下了城墙,在城门前站定,“十步外止步。”
薛瑜知道方锦湖听得到,就好像她隔着城门也听得到外面沉重的呼吸声一样。
“你这个疯子,你就这么想当英雄?襄王殿下!你为什么不出来?!”方锦湖几乎是气急败坏了,薛瑜听着忍不住笑了起来,完全想象不到那张漂亮脸蛋扭曲起来的样子。椅子入夜后收了起来,她干脆盘膝靠着城门坐了下来。
“别说傻话了,我算什么英雄?只是我运气不好,染了病罢了。总不能冒险回京,让所有人陪我去死。而且,这里都是齐国子民,或是对齐国有好感、有所求的人,他们相信了我会留在这里,我也不能辜负他们。”
薛瑜仰头看着月初的一勾细月,声音几不可闻,“我只是个俗人。”
或许英雄圣贤会第一时间留下来调兵遣将,而她,却会考虑值不值得,有没有用。这是她要做这个皇子,就要担负起的责任,也是她回来的原因。
城墙上没有武艺足够好的军卒,外面的守卫也散开了,薛瑜将身边的侍卫遣到远处,一时间竟有了几分天大地大,只有她与背后的方锦湖两人的奇异感觉。
“你想做的事呢?都在这里赔进去,你甘心吗?”方锦湖的声音透过沉重的木门,变得有些失真冰冷,“命有贵贱,你不能在这里止步。”
“别咒我啊。”薛瑜仗着没人看见,翻了个白眼,“不必劝我了,我不会出城的。”
“……英雄会不得好死,祸害才能活千年。我早说了你心太软,你该自私一点的,殿下。”方锦湖的声音不明显的发着颤。在薛瑜看不到的城外,他背靠着城门,一滴泪划过苍白如纸的脸颊,只有月亮看见了这一瞬的狼狈。
薛瑜却想起了之前那个问题,左右入夜后时间还早,她感觉喝了药满嘴怪味估计也睡不着,多问了方锦湖一句,“你会做英雄吗?会是因为什么,让你去做你不在乎的事情。”
方锦湖压着越跳越快的心口,忍住泪水,“大概是因为,我见过了太阳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宁是在写青春疼痛文学吗?
“好好答题。”薛瑜闻言有些无语,“算了。你去追了十天,有结果吗?”
方锦湖的归来提醒了她一个微妙的重合情报,薛瑜突然坐直了身子,“等等,你之前说,观主在西南路上绕回了雍州?具体什么时候?”
方锦湖这次的回答靠谱多了,“他先去了梁州,然后往益州方向走了一段,障眼法兜圈子回来,大概是十三天前到达雍州。”
“你说他恨我……”薛瑜喃喃。
她从没想过,时疫可能是人为操控,但观主的动向实在太过可疑,让这个猜测浮上心头后,就再也压不下去。
贩来小动物的第一个感染的商贩和仆从,就是从梁州而来。算上单人单骑和马车赶路的时间差距,两方前后脚进入雍州。
怒火冲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薛瑜晃了晃脑袋,回应了外面轻声唤她的方锦湖,“你还欠我一条命,就这次还了吧。”
“你同意我进城了?”方锦湖声音轻快,乍听还以为是去什么好地方。
薛瑜按了按额角,从隐约的记忆里扒拉出来刚刚思考时漏听的几句话,方锦湖像是意识到说服不了她出城,干脆反其道而行之,要进城。
“不了,城里没你的饭吃。”薛瑜冷淡拒绝,“我给你五天时间,拿下观主。然后告诉我,他到底与这次时疫有没有关系,你可以动用陈关手上所有力量。不论手段,我只要一个结果。”
方锦湖没听出她话的严肃,“五天时间太短了,抓不到的。你想赶我走?”
薛瑜低头笑了笑,微绽的桃花苞送入鼻翼间一点甜香,“不,是过了五天,可能我就病入膏肓,走不到城门来听你带来的好消息了。”
“……你真残忍。”方锦湖攥紧了心口处的衣料,浑身发冷。
“不行就算了。”薛瑜十分无所谓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你走吧。如今也没人能管你,去做个游侠流浪天涯也不错。”
反正他回来做三皇子是不可能了。薛瑜一时不知道这到底对他来说是好是坏,“尽早处理了你的产业,别祸祸人了。听说梁州益州气候不错,你可以去看看。”
“我说错了,你不是心软,你的心,硬的像块石头。”方锦湖的话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薛瑜听到门外的脚步声,不确定他答应没有。但按她的安排,明天也该陈关来送最新消息了,不过是再嘱咐一遍,其他人没有追到观主踪迹,从头找起来麻烦些罢了。
“再见。”薛瑜轻声道。
她向外走出两步,才听到方锦湖的声音,“你之前想要刀剑,现在还算数吗?”
“嗯?”
破空声伴随着城墙上兵卒们的呼声一同响起,一柄长条物体砸落之后,“殿下小心”的惊呼才姗姗来迟。
薛瑜看了一眼落在自己一步外的剑,抛它进来的剑主人毫不珍惜它,连着剑鞘一起深深扎进土路三寸,立在薛瑜面前。
“师父叫它赤霄,不过他穷,大概是找人打的仿品。我用不惯,就送你了。”方锦湖的声音越来越远,“……再见。”
君子剑,杀人刀。薛瑜知道他更喜欢用刀,但之前在外行走做游侠结交他人时大多用剑,在山洞里时的话更多的是玩笑与试探,没想到方锦湖却记到了现在。
薛瑜单手抽剑出鞘,包裹在木剑掩饰下的剑锋若霜雪铸就,在月光下折射出一片明光。
作者有话要说:小湖:我恨你像块石头.jpg
中药酸枣仁的味道真的是一言难尽,簌簌之前看中医,看没有开黄连,好的安心了许多,然后酸枣仁那个味儿。。。成功阻止了复诊呢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