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薛瑜等待的第三只楚国商队很快进了京城,惊蛰已过,虽然又起了春日寒风,但也挡不住各地前来的商队们的热情。
第一个感受到变化的就是鸣水,第二个大概是被追着询问了三天为什么没有炒菜的京城各家客店掌柜。
略晚一点意识到这个变化的大概是在名士争论告一段落,开始对外开放的国子监讲坛。
随着刘家商队到达安阳城的楚国游学学子们,最初还觉得路上太过辛苦,不该一时冲动被人骗来齐国这个鬼地方。但留在齐国的时间越久,他们越觉得要带着这里有趣的东西一起回去,刘管事被掏空了钱包,已经不指望能安稳带回去清颜阁的东西了,只卑微地催促着各个小祖宗们早点返程。
以杜家小郎为首,学子们十分诧异的回道,“现在就回去,那我们的马车怎么办?”
刘管事一直忙于四处救火和打通商队门路,对马车不甚了解,被提及后厚着脸皮蹭了游学的楚国小少年们租的马车半天,对新式马车的平稳舒适十分眼馋。
然而……他已经没钱了。
“齐国人当真是狼子野心!”刘管事只能私下痛骂几句,明里暗里提醒着一群少年人早点叫家里人送钱来。他的副手没好意思提醒他用错了词,每日算着开销,再看看处境也逐渐危险的后到的两队商队,建立在旁人的痛苦之上,愁白的头发都显示出快乐来。
齐楚固然对立,但楚国世家纠葛一体,哪个出来跑商路的没有被抢过生意?看别人也吃瘪,他们高兴得很。
原本少年人们想着等到马车造好,他们带着礼物风风光光回楚,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齐国的书漂亮,国子监的争论有意思,蹴鞠队热闹,天工坊的东西不输楚国,清颜阁和鸣水马车行都是没见过的新奇物,各家食肆新出的“炒菜”味道也十分特别……
处处透着与美丽守礼,却也门阀森严的楚国不同的生机勃勃。
一日复一日,等刘管事听说清颜阁掌柜松口,准备和商队谈合作的时候,面对空空的钱包,只能催促杜小郎等人赶紧回国。再不回去拿钱,或者让人送钱过来,看着商机在眼前错过,他的心都要滴血。
杜小郎如今除了身上的衣裳看上去还是楚国风格,从手里拿的玩耍蹴鞠球,到身上的香膏肥皂琉璃簪,处处都打上了齐国的烙印,被刘管事一问,一脸茫然,“啊?家里还没送钱过来?”
他为难地看了看等在门前的马车,“我还约好了要去踢球喝酒……这样吧,刘管事你带上我们买的东西和单子,先回去,不会少了你的钱的。”
竟是不想回去了!
刘管事差点气得一个倒仰,要不是怕小祖宗们在齐国出事回去自己被问罪,他也不至于钱包空空!再想说什么,杜小郎已经迫不及待地跑了。
好在,刘管事没有绝望太久,第一批到达楚国的游学学子们千里传信回去要钱的信笺,终于等到了回复。与信使一同前来的是带着昂贵的书帖、玉器等足够卖上万两的精美小件的护卫队伍,他们押送的箱笼里甚至还有几千两金子,几种加起来,足以覆盖借走的刘管事的银子,还能再多出来一些供给这些没出过远门的小少年们的花销。
刘管事看着小郎君们拿来的金子和珍宝,简直是峰回路转,连声感谢,连新到的护卫们趾高气扬嫌弃他们没伺候好自家小主人的声音都觉得没那么刺耳了。
多了二十多个护卫,楚国游学学子们在齐国国都的日子愈发惬意起来,租下了宅子,彻底与商队分开了。然而,刘管事的心情却并不美妙。
金银到哪里都是硬通货,但出自楚国向来受人追捧的商品销售路却不像往年那么好走了。安阳城里少有人愿意买不说,去到附近郡县出手的价格也比心中预估的价格要低许多,直到到了梁州,才能将货物兑成现银。
他敏锐地发觉,这不仅仅是因为齐国今年早早开启的贸易往来,也不仅是因为多了的几家商队,更重要的原因在于,齐国人似乎,没有以前那么愿意为楚国货物花钱了。
到底是因为齐国刚刚经过斩贪官的肃清威慑,还是因为齐国变得更穷,心中萦绕着一股危机感的刘管事并不能得出一个结论。但看着自己好不容易再次鼓起来的荷包,再看看清颜阁十分给面子送来的帖子,他苦笑一声,抛开了这个问题。
说到底他就是个商人,往来不过为了多赚点银钱,好讨好主家换来稳定生活,齐国到底如何与他有什么相干?难不成,他还能不买清颜阁的货,将市场拱手让人?
开什么玩笑!
他兴冲冲去参与了清颜阁第一次洽谈,到京城不久的几家商队差点打了起来,都想买到足够数额的货物。新任掌柜十分无辜地表示“我真的想卖,但是你们都想买,出不了这么多的货,你们看着办”,加上黎国购买意向并不强烈的队伍,四支商队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退回住着的客店,刘管事思考着明日该怎么说服对手、拿出什么条件来说服清颜阁,就听副手敲响了自己的门,“头儿,小杜郎君他们又来了……”
刘管事看着护卫们带来与他换银子的楚国货物,第一次觉得自己买卖过许多次的精美制品如此丑陋。
“您看,我们也是小本生意……”
他试图拒绝,然而拒绝无效。眼看着买货的钱又少了一笔,刘管事心急如焚,第二天估计了一个数额,以不成功就成仁的气势,直接拍到了谈判场上。
刘管事的当机立断,将他的商队返程时间推进了一大步,以极大的价格让步成功成为商队里第一个离开的。
始终关注着楚国前来商队,一天能询问三遍家中铺子收益,顺便“状似不经意”询问西市清颜阁和鸣水马车行两处动向的士族们,在稳步增长的商业利益面前,对迟迟不对商队开放售卖的清颜阁也多了几分宽容。
而这天突然送来的清颜阁的消息,不知惊到了多少人:楚国商队溢价一成半,买了三大车的货回去,还订了一架马车,等他们下次过来再提!
也就是说,这只是个开始。
三大车到底代表了多少钱,投资了的士族们并不清楚,但清颜阁被一举扫空的货架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所有人,楚国人对他们齐国商品的期待。所有等着薛瑜画的大饼成真的家伙们都激动起来,对还不知道在哪的自家商队,从指望能不赔本好歹赚点,一点点走向了相信大饼、相信商队能够满载而归回来的状态。
火急火燎准备远离小祖宗们跑路的刘管事,在清点完货物后被清颜阁掌柜拦了下来。掌柜递给他一张帖子,看上去与天工坊的竞价会帖子有些像,“走之前,您若是有时间,不如去瞧瞧这里,或许会有新的收获。”
掌柜语焉不详,与刘管事告别后就回去继续和其他商队商谈货物价格。其他商队对刘管事难免心生怨怼,要不是他一口将溢价要到那么高,现在也不至于这么难办!看着刘家商队要离开了心急起来的商队们听着清颜阁要求他们与刘家统一的进价,头疼极了。
刘管事才不管他们的头疼,拿了帖子顺路去了一趟天工坊,没有在举办鉴宝、竞价的天工坊自有一种优雅出尘的气质,负责人却与他谈起了新的生意。
“天工坊的质量掌柜是知晓的,一般来说我们不会售卖重复的小件,但有件东西不同……”
风扇对安阳城人不是个新奇物,但在拍卖会和清颜阁内连续引发诧异后,不合时宜出现的风扇就销声匿迹,除了最初还被薛瑜手下作坊订购过十几架外,再没有卖出过。
而此刻,经过小半年的研究推进,更新换代过的风扇重新走上了天工坊的舞台。
唐大匠被人搀扶着从原用于开竞价会的大厅外走过,内里隐隐有人声传来。他在门外听了一会,攥着一封信,胡须抖动,“臭小子,净要砸人招牌。”信的边角露出了几个字,“天工坊与清颜阁联合销售计划”。
刘管事看过风扇的展示,就已然心动。眼看快到三月,等商队回到楚国就临近四月,暑热将至,风扇是绝佳的商品。
他飞快地估算着成本,买下的肥皂数量是经过谨慎估计,不会引来其他商队联手抵制的程度,因此手上还剩了一万两备用,此刻正好拿来买风扇!
唯一可惜的是,他买不了贵的,只能在便宜的档次里挑些造型特殊、容易卖上价的风扇。好不容易纠结完,刘管事一万两花了个干净,离开前还依依不舍地看着镶玉描金的富贵款。
唉,下次,下次。
刘管事有心将这件事悄悄遮掩下去,在他想来,这是清颜阁掌柜给的特殊待遇,能保密多久就保密多久。然而刘家商队离开安阳城没多久,自觉也拿了特殊待遇的另外两家商队,就尴尬地在天工坊门前碰了面。
一路走到鸣水附近,来时对鸣水县城不屑一顾的刘管事经历过安阳城的出乎意料,和后来商队间传言的格外舒适的客店与食物的洗脑,鬼使神差地带着队伍在鸣水县城停了一夜。
扛着锄头的农夫和春天下山的山货贩子们在鸣水县城挤在一起,来卖布的、上学的、采药的,明明还是那个小城,只是多了几个漂亮建筑,但人的精气神,与过往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吃饱了肚子,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明明才离开安阳城半天,刘管事却忽地思考起,下次来齐国该是什么时候。
远道而来的肥羊们满载而归,致力于薅羊毛的清颜阁也满载而归。
高速运转起来的鸣水工坊与终于可以放开搞活动的清颜阁,将整个西市的销售额都带了上去,陆陆续续到来的商队感受到了齐国的热情同时,被逐渐成型的楚国驻齐国游学小分队裹挟进了新的享受里。
早上做个体操有益身心,再去吃吃最近食肆流行起来的炒菜,中午去摸两本书看,或是去国子监凑个热闹,下午还有蹴鞠赛,要是有了闲暇,租一架马车,去看看附近与楚国迥异的春景,这场游学过得极为有意思。
充实的楚国人的动向自然都落在了齐国士族们的眼中,看着他们也有不懂笨拙的时候,齐国士族的自信心格外膨胀。
都是一双眼睛两只手,也没比我们强到哪去嘛!
而当快马冲进京城度支部,鸣水的冬麦试验田收割完成的消息传到薛瑜手上,她打开信筒的手都有些颤抖。
成与不成,都要看冬麦。
信中是江乐山的字迹,笔迹有些颤抖,甚至带上了墨点。他竭力镇定地告诉薛瑜:冬小麦亩产,足足达到了春麦的七成多。
这就够了。
鸣水经验,将飞向四面八方。鸣水虽然是第一处示范城,但是产品销售工厂岗位的模式不是所有地方都能适用,商业开辟的市场是不够稳定的。对于农业社会来说,最根本的还是种植畜牧,冬小麦的成功就很重要。
仓禀足而知礼节,吃饱了肚子,让更多的人有办法活下去、活得更好,其他建设才不是空中楼阁、贵族专供。
薛瑜翻出了自己先前查资料写好的稿子,一路小跑地冲进了政事堂。守着政事堂的常修已经习惯了她的到来,通禀也不再是必须,只是薛瑜鲜少这样失态,倒让里面坐着批阅奏折的皇帝怔了一瞬。
“干什么去了?”皇帝皱眉问道。
薛瑜努力喘着气平复呼吸,先将江乐山的信件递了上去。鸣水的收获他也得写折子报上来,但流程缓慢,薛瑜这算是走了个捷径。
“……七成。”皇帝嘴唇翕动,似是不敢相信,从头到尾念了一遍不到二十个字的奏报,突然站了起来,猛拍桌案,“好,好!”
“冬麦可行,何愁饥寒!”
皇帝脸庞上泛起了激动的红,他声音太大,薛瑜忍不住泼了一点凉水,“陛下,非全国皆可种麦。”
她拿出之前查了许久各郡县报上来的记录,和赈灾消息总结出的手稿,快速在纸面上画了一个简单的齐国疆域图,再将疆域分成几部分。“雍州以北几郡,一直到止戈城,气候寒冷,虽然连年冻死的人和牲畜数量在下降,但是种植冬麦的可能性偏低,只能像鸣水一样,先做试验田确保麦苗冬季存活。而雍州及雍州以南,气候虽好,但益州等几郡,山地居多,也存在影响……”
“而且冬季种麦的田地会比其他田地延迟半个月多进入春耕,也势必存在地力的损耗……”
关于冬小麦为什么以前能种,而中间百年却失去了消息,薛瑜猜想是因为气候的问题。今年确定冬麦存活后就一直在找证据,试图证明气候在逐渐复苏。功夫不负有心人,度支部的记录和秘书省藏书阁里的一些旧典籍里薛瑜找到了蛛丝马迹,这才有了今天对各地的情况的了解。当然,也多亏了各地被拎到京城的简家旁支,顺道带来的当地资料。
这不是能看到好消息就拍脑袋决定的事情,需要数据与结果说话。
由于太过惊人的数据,被火速叫来政事堂的乔尚书与韩尚书令都在看着薛瑜。经历了站在大局角度对四城局势进行判断与决定,她肉眼可见地变得稳重了许多,说着自己费心做出来的结果,眼眸里却仍闪着天真与执着的光。
少年人的天真理想和步入成熟的稳重,在她身上并不违和,甚至由于懂得了该如何实现理想、把天真融入现实,变得更加具有令人心折的魅力。
如旭日初升。
洋洋洒洒对皇帝陈述完自己的推广分析和设想,薛瑜才反应过来政事堂内的安静,一偏头就看到旁边多了两个人,乔尚书眼中的精光,像极了初见时对她饿狼般的期待模样,她本能地想要往旁边躲躲。
皇帝看着薛瑜脸上露出的一点惊讶,没忍住笑了一声。
冬小麦的推广种植毕竟要到半年后,如何安排时间积累经验,都要以鸣水工坊外的试验田为标杆,但这不妨碍部内兼管了农业方向的度支部尚书提前接到今年安排各地公田推广的任务。
一场小型报告会告一段落,两位大臣准备带着新任务离开,行礼却被皇帝的眼风扫过,硬生生止住了。皇帝看向薛瑜,点了点桌子,“老三,不要想着蒙混过关。”
其实同样被激动冲得有些昏头的薛瑜冷静下来,飞快意识到了皇帝指的是什么。她将怀里的手稿放下,拱手行礼,说出深思熟虑后的答案。
“儿想好了,儿自请前往东荆城。”
“哦?为什么?”皇帝挑眉,又抬手止住薛瑜开口,“不,不必向朕解释。”
韩尚书令听到这个答案,偏头望了薛瑜一眼。乔尚书的脸色却白了一瞬,脱口而出,“殿下三思!”
东荆城地处东北方,与金帐汗国相隔不到百里,与黎国接壤,向南就是楚国。论起局势复杂多变,边关几座名城无出其右。
若说西南防的是归化山民,西北防的是草原敌袭,东南防的是楚国反咬,作为东北方第一城的东荆城,外有黎国匪帮流民,内有以钟家分支为首的地方士绅掣肘,还有两个邻国虎视眈眈,绝对是一等一的险地。
把皇子、尤其是明显要做未来继承人的皇子放到那里……乔尚书简直不敢想下去了。
薛瑜回了乔盛一个笑脸,看向皇帝,郑重道,“请陛下允准。”
皇帝哈哈大笑,拍拍薛瑜肩膀,“过去了可不能嫌苦,提前跑回来。”话说得亲昵,薛瑜也以下犯上地顶了回去,“不会的。”皇帝不以为意地敲了敲她脑袋,瞥向韩尚书令,“韩公,这次是你看走眼了。”
韩尚书令拱手,向二人一礼。老人慢吞吞道,“三殿下敢为人不敢为,已具英雄气魄矣。”
皇帝眼角的笑纹都带着三分得意,没一会,他笑容一敛,沉声道,“传朕谕,二月十六,册朕三子瑜为襄王。”
薛瑜与政事堂其他人一同跪下谢恩,原本得了不太清楚的要求,慢慢准备着封王礼的礼部终于得到了明确的时间,一看时间,顿时个个火烧眉毛。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无心上秋”小天使的一个地雷,抱住亲亲举高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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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小麦产量大概在200450公斤亩,春小麦则在300500公斤亩,种子和水肥影响都有,这里的七成是取了中间约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