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真的童年并不幸福,母亲身体不好、父亲频繁出轨、小三上门闹事,是她那个时候最不愿意面对的梦魇,每每夜里回想起来,她都会觉得痛苦不堪。
尤其是苏栀去世、洛振庭再娶这两件事,更是折磨了她二十几年,让她彻底对父爱亲情、对洛家失去信任。
结婚三年,她从未刻意隐瞒这些让自己幼时无比煎熬的旧事。
宁柔至今仍然记得,洛真谈及这段回忆时表情有多平静,就好像故事里那个孤单可怜的小女孩不是她自己,而是任意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她也一直以为,像洛真这样理智又冷静的女人,是永远都不会哭的。
可现在,这个从未哭过的女人却为她留下了眼泪。
毫无疑问,她伤害了洛真。
无论是五年前的不辞而别,还是今天的冷言相对。
一瞬之间,愧疚感涌上心头。
她不敢再看,别开头后慌张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离开了包厢,只留洛真一个人站在原地。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酒吧,但勾心斗角却一点都不少。
宁柔不过消失了一小会,马上有人揪住这点不放,跑来休息室大喊大闹。
“拿个拖把干什么?又偷懒去了是不是?”
“整天不想着怎么把客人哄开心、多卖点酒,就指望着不做事白拿钱1
“不就是仗着刘哥心疼你么,装什么装1
说话的女人大概三十来岁,名叫李玫,身上穿着和宁柔同样款式的酒红色制服,也是酒吧的销酒员。
她的模样长得一般,脸上浓妆艳抹,涂着一层厚厚的白/粉,叫人看不清五官面相,唯独那双眼睛又细又长,显得格外刻保
昨天晚上宁柔蹲在门口收拾碎酒瓶的时候,也是她站在门后骂个不停。
“没看错的话,你今天晚上又没业务吧?”
“真不知道把你招进来有什么用,浪费钱1
宁柔耳边杂音嗡嗡起伏,脑子里仍在惦记包厢里的洛真,整个人失魂落魄,对于那些讽刺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她依旧低着头,从女人身边经过的时候,连看都没看一眼。
对于李玫而言,这种无视无疑是一种挑衅。
眼看宁柔就要走到墙角,她三两步追上前,故意伸手掐住宁柔手臂,将宁柔狠狠地往后拉了一把。
‘砰’的一声响起,拖把顷刻间甩了出去,再下一刻,宁柔也跌落在地。
一切发生在几秒之内,她正为宁柔的狼狈窃窃自喜,就见拖把把手上印着一小块红色,紧接着,一滴又一滴鲜红的血从宁柔手掌流了出来。
李玫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是自己刚刚那一推将宁柔的手弄出血,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来了个恶人先告状。
“你想死啊!耳朵听不见就算了,连眼睛也瞎了,好好的干什么撞我,你的手可不是我伤的,别想从我这讹医药费埃”
“一天打两份工,赚这么多钱也不知道先把耳朵治一治1
“活该你迟早有天变成聋子1
女人的声音又大又亮,说出话也越来越难听,像夏天雨夜中的惊雷,听的人心神不安——
宁柔闭了闭眼,脸颊瞬间苍白,右耳里响起一道尖锐的金属长噪音,就像有人用长针在耳朵里猛地扎了一下,疼的她几乎快要晕厥。
顾不得掌心的伤口还在流血,她将右手握成拳头,放在右耳外用力按了按。
她的皮肤很白,灯光一照,手背的青筋若隐若现,加上指尖沾染的几滴鲜血,一眼看过去就像冬天独自绽放的半支雪梅,脆弱、却美丽惊人。
李玫不敢再待,生怕有人来了会将责任推到自己身上,很快就从后门溜走了。
她一离开,房间又恢复寂静。
宁柔将拳头松开,耳边的声音消失,那些刺耳的疼痛也跟着不见。
她抱着膝盖在地上坐了会儿,脑海里一下是洛真那双红通通的、流泪的眼睛,一下又是洛真握着她手、温柔又耐心地教她写字的场景。
越想,内心的挣扎与痛苦就越发强烈。
等再抬头时,她的眼睛也跟着红了。
都过去五年了,为什么还要来呢?
宁柔咬咬唇,犹豫半天,终究还是没能坚持住原则,起身将拖把放回原位后走出了休息室。
不知道,洛真离开了没有——
肯定离开了吧?像她那么骄傲的女人,怎么可能在听到那样伤人的话后还继续留下来呢?
宁柔心里虽然是这样想着,但还是忍不住去包厢看了一眼。
诚如她猜测的那样,屋子里已经没有人了,空气中余留的,只有那缕熟悉的淡淡香水味。
果然走了。
宁柔在门口站了几分钟,心思恍恍惚惚的,连有人过来都没察觉。
“小宁啊,三号包间的客人要一箱脾酒,你给他们送过去吧。”
宁柔闻声回神,转过身后才发现来人是谁。
正是酒吧的经理,李玫口中的刘哥。
也许是担心宁柔没有听清自己的话,他又强调了一遍,紧接着,还用手比了个三和一。
“三号房,一箱酒——”
在酒吧卖酒,销酒员是按业务拿提成的,谁开的单子,谁就有钱拿。
宁柔抿抿唇,面上有些纠结,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诚恳地拒绝了男人的好意。
“刘哥,不用了,您已经很照顾我了,这份单子您自己签了吧。”
刘威听见这话,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宁柔的肩膀。
“宝宝叫我刘叔叔,还是我家绵绵的好朋友,你不用不好意思。”
“我听绵绵说,宝宝最近又病了,好几天都没上学,进了医院开销大,处处都要花钱,你不为自己,也为宝宝想想。”
“你的耳朵,也得抓紧时间去治了,左耳已经坏了,这右耳朵要想法子保住埃”
“宝宝的病是个无底洞,你这两个耳朵再出事,我真担心你们母女俩以后要怎么过下去。”
宁柔在酒吧工作了近半年,除了刘威,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家里有个不到四岁的女儿。
想到宁宝宝,刘威心里愈发觉得宁柔可怜,一时口快,直接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你家那个男人,也是没有良心,这半年来也没见他来找过你们。”
“就算离了婚不想负责任,拿点抚养费也是好的埃”
“宝宝那么乖的小女娃,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狠得下心连看不都来看一眼的。”
“我老刘活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他那样没心没肺的东西,简直丢了我们男人的脸,只是可怜宝宝,这么小就没了爸爸。”
刘威老来得女,平时最喜欢小孩子,他家的绵绵被他惯得像个小公主,动不动就大哭大闹,而宁宝宝,则是全垣乡幼儿园公认的最懂事、最懂礼貌的乖孩子。
想到这里,他心里愈发唾弃那个抛弃妻女的渣男。
宁柔垂了垂眸,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心里却是一片酸涩。
虽然不能将男人话里的每一个字听清楚,但只看眼神,她也知道刘威是在埋怨宝宝的爸爸。
只可惜——宝宝缺的,从来都不是爸爸。
她抬起头,脑海中莫名浮现洛真的脸,一时之间,心脏竟痛的有些喘不过气。
连说话时的声音,都满是自责与歉意。
“不怪她,是我自己的原因。”
“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对我很好的。”
“是我对不起她。”
宁柔的声音很小,但刘威还是听到了,他不知道的是——
宁柔口里的ta,其实是‘她’,而不是‘他’。
看到宁柔还在维护那个没有担当的男人,刘威又是叹了口气。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将手里的单子递了过去。
“三号房,一箱酒,去吧。”
“对了,今天早上有个陌生女人给我打电话,说是你的朋友,我让她去香茶轩找你了,没给你添麻烦吧?”
宁柔闻声瞳孔微缩,从一连串的破碎音节中抓住关键词‘朋友’、‘香茶轩’,这时才知道洛真白天居然还去了冬晖街那边。
不过,看刚刚的样子,洛真应该不知道宝宝的事。
想到这里,她稍稍松了口气。
“没有添麻烦。”她摇摇头,语气里有些乞求,“是我的朋友,但是她不知道我有孩子了,这件事,我想自己告诉她,如果她再打来电话问我的事,刘哥说不知道就好了。”
这个请求,实在是有些奇怪。
刘威心中不解,却也没多问,很快应下了这个请求。
送完酒,宁柔又在大厅转了转。
如她意料之中,并没有看见洛真的身影。
想来,是真的走了。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她心里有些释然,但更多的却是痛苦。
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洛真永远都不要来这里。
五个小时很快过去,转眼,就到了下班时间。
宁柔换好衣服,从后门离开了酒吧。
她住的房子离这里有些远,晚上没有公交,打的又贵,就只能自己骑自行车回去。
车子很旧,是二手的,只花了不到一百块钱,骑了这么久,前闸已经有些失灵了,加上耳朵出了问题,她骑得就更加慢,原本二十五分钟就能到家,她要花四十分钟。
接近凌晨两点,路上几乎看不见什么人。
宁柔推着车子沿着小巷慢慢的走,四周安安静静的,明明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可她却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自己。
来到马路,她终于忍不住往后看了一眼,这时才发现跟了自己一路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她以为早就走了的洛真。
一条长街,不到五米的距离。
两个人遥遥相望,却像隔着天涯海角。
宁柔想走,却不敢走,也不忍心走。
她看见洛真那张清艳脸庞上隐而未发的愠色、也看见洛真那双依旧红肿的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动摇了,甚至想将自己身上所有的秘密全部告诉洛真。
她扶着自行车,仍由灼热的夜风往身上涌。
等洛真来到面前的时候,居然轻轻笑了笑。
一个又轻又浅的笑容,只是闪了一下,就瞬间消失不见。
洛真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拧了拧眉,眼中的愠色无声起伏,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宁柔问出了一个早在五年前就问过的问题——
“洛小姐,你喜欢孩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