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王道长第一次夺舍。
他很不习惯忽然缩小的身高,以及虚浮无力的手脚。
从修士变成了凡人,这是借尸还魂必须要经历的事。
魂魄携带的真元一部分消耗在把尸体救活,另外一部分用来拓宽丹田紫府,就算有多余的真元,也散在了经脉之间。
虽然重新修炼很容易入门,不会像普通人那样花年甚至十年寻找气感踏入炼气期,但是重新修炼也是修炼。
不可能一蹴而就。
这期间自然有种种意外,最常见的就是新的身体根骨天资不行,真元洗骨锻经的程度不够,重新修炼的时候磕磕绊绊,迟迟不能筑基。
这很折磨人。
能修炼到金丹,没有一个修士是天资鲁钝的。
他们很难遇到一个跟“前世的自己”同样好的身体,就算有“前世的经验”,也无可避免地遇到“入门容易筑基难”的门槛。
偏偏他们又比普通修士更深刻地理解,不能成金丹的后果。
在努力挣脱了轮回之后,又被轮回拉回去了
越是痛苦于这点,就越是无法突破瓶颈。
这可能也是地府对夺舍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主要原因。
有多少高阶修士的道心,能挨过第三轮、第四轮的夺舍呢
“首先,要给自己重新起个名字,又或者可以把自己当成一个才收的徒弟,你只是用魂魄状态来指教这个孩子修道,你就当自己寄宿在这孩子的脑袋里,徒弟不聪明是很正常的。”
胡修士念着他的所谓经验,王道长的表情也随之变化。
后者的心情用一句话就可以描述了你们楚州修士真邪性名不虚传。
因为胡修士手里拿着一卷“珍藏”的玉简,这是一位很有名的楚州修士撰写的手记,也是目前楚州修真界的夺舍记录保持者夺舍了五次,还活着,脑子没出问题。
胡修士为了强调这卷玉简有多重要,说他师父付了很多稀有的炼器材料,才获得了一个抄录的机会,能给岳棠他们读,但不能拿走,因为这是他们厚土宗的镇宗之宝。
岳棠“”
他理解了胡修士的宗门有多穷。
可怜的王道长晕头转向。
“魂魄的清醒只是一个开始”胡修士强调。
岳棠觉得这话特别耳熟,他印象里的这句话是夺舍成功只是个开始。
区别在于那时候需要操心王道长安危的是岳棠,现在这句话的压力来到了王道长身上。
阿虎悄悄往岳棠身边靠近,用眼神向岳棠坚定地传达了它要跟随老师的步伐,它不要夺舍,就准备在今生这条修道路上磕到底的信念。
岳棠“”
虽然领会了弟子的意思但是完全没有为人师表的欣慰感,只想笑。
忍笑很不容易。
岳棠索性拿出泥人蕴养。
转眼,天色微明。
“胡道友,就此别过。”
岳棠把阿虎放上肩膀,牵着嘴里念念有词眼神呆滞的王道长,走出了破庙。
胡修士跟他的师父还得在庙里继续生活,直到他师父会走路吧
山高水长,今时缘分已尽,或许他日还能相逢。
离开瀚剑山,又走了上百公里,地势才逐渐平缓。
同时,从那些崇山峻岭之间奔腾而下的湍急河流,汇合成了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江。
放眼望去,对岸只是一条朦胧的黑线。
江水发黄,浑浊不堪,里面漂浮着很多折断的树木。
江上没有船,雨还在下,江面上雾蒙蒙的。
岳棠遥遥地望见了远处有一个城镇模样的地方。
他本来没打算往那边走,却看到了一丝一缕的金色光芒往那里飞去。
“老师,那是什么”
阿虎毛绒绒的脸上写满了疑惑。
王道长惊愕“是功德金光。”
他从未见过这么切切实实的功德金光
“不,其实你魂魄上有一点的。”岳棠纠正。
然而王道长自己不知道。
王道长在岩县长生观画符这么多年,会有功德金光并不奇怪,只不过岳棠也承认,那并不显眼。
就是说,不多。
王道长反复揉眼睛,难以置信地问
“道友,你能想象这样的离谱情况出现在眼前吗从四面八方流淌来的功德金光,这又不是上古传说”
神话里不仅有很多仙人、修士斩妖除魔的夸张传说,还有天神抬高一片陆地,避免无数生灵被洪水冲走的传奇。
在王道长看来,这样规模的功德金光,怎么看都是“救世之功”的级别。
“那会是什么地方”王道长想不出来。
岳棠迟疑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应该是赤阳府城隍庙。”
“什么”
王道长震惊,尽管醒来之后听了一耳朵的楚州修士传奇,可是他对阴司还是没有多少好感的,只是有感于赤阳府城隍的深明大义,觉得这些良心未泯的阴司鬼神像沙子里的黄金一样难找。
然而
“只是救助楚州修士,不可能有这样规模的功德金光吧”
在天道那里,凡人与修士一样,皆为三界众生。
修士的命不会更值钱的。
相反,救了夺舍修士,说不准还是干涉六道轮回,倒扣功德呢
岳棠想起他第一次在破庙门口看到长德公,深藏在鬼神敕封之内的功德金光,刺得他双目疼痛,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那时他不明白这位阴司鬼神究竟做过什么,只是本能地尊重对方。
直到如今。
看着这浩浩荡荡的水势,再想想这连续两月的暴雨与胡修士毫不在乎的态度,岳棠觉得自己似乎摸到了答案。
“是与不是,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岳棠轻声说。
正如他所想,哪怕他没有往金光汇聚的方向走去,可是这一路上都会有百姓在烧香。
龙王庙,河神祠
每座庙的前面都铸有石像。
这些石像就伫立在江岸上,有些已经被淹没了一半。
石像后方是一条条深挖的河渠,洪流滚滚而入,引走暴涨的江水。
再望江面,只见江水竟然分作了数道。
竖直似屏的巨石拦截了江流,江水汹涌地拍打着山壁,一部分直接漫过了巨石,形成新的河道往远处奔去,更多的江水冲上了一片江心洲。
江心洲地势很高,后面礁石遍布,排列得极有规律,宛如阵法。
江水冲来的断木都被卡在了那一带。
被“截取”了木头的汹涌江水,陆续进入了三四个江湾,流速变缓,然后越过一道道怎么看都像是刻意布置的堤坝与渚洲,把泥沙碎石都甩在了“拐弯”处。
于是浑浊的江水颜色逐渐变得正常。
岳棠一边用神识观察江水,一边告诉王道长与阿虎这浩荡江水之下的玄机。
每一处忽然隆起的江底,每一处转弯,都在依托山势“降速”与“分流”洪水。
阿虎尚且懵懂,王道长已是惊叹连连。
在王道长看来,这些布置深得道阵奇门遁甲的精妙,只不过被诱使“入阵”的不是敌军兵卒,而是急流洪水。
当“敌军”疯狂涌入之后,“阵法”顺势张开了口袋,直接吞入,然后围追堵截分化敌军,让这支犹如十万大军冲击力的洪水被一分再分,逐一陷进坑里,剥掉了危险的武器,扣押拽走了一部分俘虏蓄水,最后出来的已经不是原本的洪水了。
“了不得。”
岳棠与王道长的想法一样。
岳棠去过夏州很多地方,也见过很多引流洪水的河渠江堤,可是像这样精妙,这样庞大,观之仿佛见证了一场激烈战事的绝对没有。
“为了对抗天时而成的暴雨山洪,借助地势修筑的奇门遁甲,庇护了大江沿岸的无数百姓,真乃举世罕见的奇观。”
“道友此言差矣,这些百姓并非坐享其成。”
这庞大的水利阵法,不存在任何真元驱动。
它看上去很老,从山壁岩石就能看出。可是它又很新,河渠有新鲜的挖掘痕迹,堤坝也是年年修筑。所以它不是一片残破的“古战场”,它仍然“活着”,至今还在跟山洪搏斗。
“夏州没有这样固定连续数月的暴雨,也没有崇山峻岭之后的广博平原。”
岳棠极目远眺。
大约上古时期洪水泛滥,这条大江途径区域都是一片平坦。
这里是楚州赤阳府,听名字就能猜出,这里在洪水结束之后可能是长达数月的酷暑。
楚州就像夏州的南疆,偏偏又比南疆大了无数倍,多雨,多瘴气,不下雨的时候又湿热难当,瘟疫盛行。
可是走在这片江岸之上,望着那无数道金光缓缓流入的方向,岳棠感觉这里已经不是古籍记载的楚州了。
像夏州的江南,像林州的塞上绿洲。
岳棠给自己施了隐匿的法术,走入赤阳府城。
香火萦绕的城隍庙前有一块石碑。
记载着八百年前,有一位姓黄的官吏被当时楚州朝廷流放到了这里,黄府尹博闻强识,惊才绝艳,他用了三十六年,说服各个山中部族,合数万人之力,建成了传颂百世的“洪江天堤”。
楚州赤阳府半年洪水,半年酷暑无法耕作的岁月结束了。
赤阳府乃至整条洪江流域下游,都受到这座洪江天堤的庇佑。
自此,人们不用再居于山中,部族们纷纷下山,定居在江岸两侧,形成了许多村落与城镇。
“难怪,难怪。”
王道长喃喃自语,再也不觉得这四面八方飞来的功德金光离谱了。
岳棠无意进入城隍庙打扰长德公。
他只是路过。
回头看了一眼那座被香火熏得发黑的石碑,岳棠忽然心中一动。
或许可以查一查夏州东明府的地方志,那位死去的东明府城隍,生前可能也是一位受百姓敬仰的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