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还动!你还敢动!”
撕裂嗓门的声音赫然吼起,震天价响。
“就是你,还看别人!第三排第二个!手不许动!”
烈日当空,偌大的教场上,一名中年男子威风凛凛,手上提着绿油油的藤条,不怀好意地看着场下百来名稚嫩的孩童。只见孩子们个个汗流浃背,手臂向前伸直,手中握着半尺长的铁棍。那棍身黑黝黝地,看来是精钢所铸,份量着实不轻。
“都叫你别动了,你还动!聋了吗?”
那男子大吼一声,满脸胀得通红,快步奔向行伍之中,一名幼孩童吓了一跳,左右看了看,似不知那男子怒喝的便是自己。
正惊惶间,猛地耳朵已被拎了起来,那孩童剧痛之下,只是哀哀叫疼,两手连连挥舞,手中铁棍便落了下来。
那男子怒道:“好你个安子!有胆上华山学艺,居然还敢喊疼!跟我过来!”说着猛拉住那男童,拖往校场旁责打。
耳听那安子大声啼哭,其余孩童都是吓得心惊胆跳,更是死命支撑,就怕动个一下半下,也要给拖去毒打一顿。
便在此时,校场走入两人,一人身形矮胖无比,好似只大橘子,另一人却瘦如竹竿,一张马脸直是吓人。那中年汉子斜目看了那两人一眼,手中藤条兀自打落,丝毫不加理会。
那矮胖子走了过来,一把拦住,道:“别打了,让孩子们歇歇吧。”众孩童听了这话,无不暗暗松了口气,知道救星来了。
那中年汉子哼了一声,道:“三师兄,今日弟子们轮我管教,你别来扰我。”说着按住那安子,更是用力抽打,那安子呱呱大哭,想要逃窜,却又无能为力,一张脸满是张惶痛苦。
那竹竿般的男子看不过眼,猛地抢过藤条,一把折断,骂道:“他奶奶的,你这算是什么?昨晚逛窑子吃了排头是不是?非这般打孩子不可?”
那中年汉子一愣,尚不及回话,众多孩童已是大喜欲狂,手上铁棍便自放了下来。
那中年汉子犯起火来,大声道:“两位师兄!你没见人家少林武当怎么管教弟子,挑水直直挑上山哪!这些孩子不过练个下午,你们便心疼了,日后咱们华山怎么和人争斗啊?”
他见场中孩童已在偷懒,当下怒目望向众童,喝道:“七日后祖师爷开关出来,到时便要看你们的进展,还敢偷什么懒!给我练!”
众孩童闻言,又是飕飕发抖,当下各自把铁棒举高,忍耐苦撑起来。
此处便是中州武术重镇,大名鼎鼎的华山玉清观,这百来个孩子不是别人,却都是华山一辈的弟子,正在师长督促下苦练基本功。
那管教的男子姓赵,门里行五,此时要众童平举铁棍,用意便是要锻链这些孩子的膂力,免得他们日后行走江湖,剑不能伤人,反先伤己。好容易这番苦心有个收成,哪知却给两名不知好歹的同门打扰,看来一切都要付诸流水了。
那矮胖子人称“肥秤怪”,与那高瘦男子“算盘怪”同为掌门嫡系授业,虽比那中年男子早了两年入门,但两人生性诙谐,行事牛头不对马嘴,是以不甚受人敬重,便给那赵老五痛骂一顿。
又练了一柱香时分,赵老五见众童确实疲累不堪,便放他们到食堂吃点心歇息。众童如遇皇恩大赦,登时欢呼大叫,揉着酸疼肩头,一股脑儿溜进食堂去了。那安子本给责打屁股,此时却跑得快了,方才还大哭大叫,现下却像没事人一样,贼嘻嘻地直冲第一个。
赵老五叹了口气,心道:“现下的孩子没一个吃得了苦,再这样下去,咱们华山以后要如何是好?”正要掉头离开,忽见场上还有个孩子留着,他皱起眉头,道:“狗子,可以休息了,怎地还不随师兄们走?”
那孩童相貌猥琐,身材矮,站在同侪之中,却比寻常孩子矮了半个头,明明十二岁年纪,样貌却似只五六岁大,平日用功虽勤,但却鲁钝异常,寻常孩子听一遍就懂的道理,这孩子总要别人苦口婆心讲上半天,是以师长们一见他就头疼。
赵老五见那孩童兀自发呆,嘿地一声,又把话说了一遍。
那孩童呆呆地抬起头来,看了赵老五一眼,脸上兀自挂着条黄浓浓的鼻涕,目光散漫茫然,好似痴呆一般。
赵老五走了上去,摸摸他的头顶,道:“跟师叔走,到食堂吃点心。”
那孩子也不应答,忽然两手高举过顶,如跳舞似的转了个圈,跟着上下跳跃不休,好似跳起了庙会的祭神舞。赵老五伸手掩面,心道:“这孩子恁也傻了些。”他微微摇头,叹了口气,正要掉头离去,那孩童却猛地拉住他的手,叫道:“跳舞!师叔一起跳舞!”
赵老五见了这傻模样,不禁长叹一声,道:“聪明的孩子懒,勤快的却又傻呼,咱们华山再遇不上良材美玉,恐怕日后威名不保啊。”
肥秤怪笑道:“想这么多做啥,看你担忧的,走啦!咱们也去歇一歇。”说着一把拉住赵老五,也朝食堂行去。赵老五摇了摇头,扔下手中半截藤条,迳随两位师兄走了。
红红的夕阳照在那孩子身上,只见他双目紧闭,兀自舞蹈不休。
“恭迎祖师爷出关!”
几日过去,终于到了祖师爷出关的日子,只见红日高照,数十名弟子谨身肃立,分列数排,都在一扇大门前等候,观中长老列在第一排,余下各按班辈站定,众人安安静静,并无一人说话,都在等祖师爷开关出来。
华山玉清观属道家一脉,向以剑法闻名于世,开派祖师天隐道人创派数百年,留有精微奥妙的“三达剑”。这“三达剑”虽然威力奇大,但剑谱因故于百年前失传,仅能靠残存的招式拼凑剑法。只是招式残缺也就罢了,最最要命的是少了脚下的一套步伐,这套步伐连贯所有剑招,称为“鹤舞七星步”,少了这套步伐,剑招便成无用。历代掌门费尽心血,每隔三年便闭关苦思一次,但一百四十年下来,还是无人能解开谜团。
百年习俗以降,华山三年一度的大校也在此时举行,众弟子几年来的辛苦所得,便要一一呈现在掌门祖师面前,成年弟子精神抖擞,无不想大显身手,幼孩童却满脸苦恼,都在瞅着校场上的七只铜环,好似那是什么怪物一样。
原来这华山门规森严,年幼弟子入门前须先熬过三大基本功,一扎马,二松筋,而后再过“七环关卡”,方能正式拜师学艺。这七环关卡说来简单,便是以麻绳串起茶杯大的七只铜环,每隔三寸放置一个,七环之后挂张糯米纸,纸上画着一个红心,只要能举剑穿过七环,不动环身,而又能戳破纸张,该名弟子便算合格;倘能正中红心,更是特优了。如果剑未过环,反先碰打环身,令得里头的铃铛作响,那便是两下手心。
一环两下,两环四下,三环八下,倘若连第一环都没穿过,那便是场百二十八下的好打了。
众童看着眼前的铜环,大多面色惨澹,颇见忧虑。却见一名孩童满脸疲懒,正是前些日子给打得死去活来的安子,他看了看铜环,忽地嘿嘿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块白腻腻的东西,拼命往手上擦抹。
一旁孩童见状大奇,纷纷探头来看,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安子低声道:“这是猪油球,咱昨晚冒死从厨房里偷出来的。你们先拿来擦擦手心,一会儿打起来就不疼了。”
众童听得有这等宝贝,无不大喜,纷纷来擦,一旁另站着几名孩童,个个神态傲然,眼看同伴如此无用,忍不住出言嘲笑:“你们这帮人真个差劲,不过一个七环关卡,你们便要作弊,趁早回家找娘亲吃奶吧。”
安子正自擦抹猪油,听了这话,心头火起,登时反唇相讥:“你们几个了不起,自管去得意啊!一会儿给打死了,别要叫疼叫娘,省得丢脸!”那几人也是大怒,便吵闹起来。
两路孩童各做一方,相互指责叫骂,吵杂混乱间,却只一名孩童哑然无言,呆呆地看着那七只铜环。看他神情痴呆,正是前几日校场上的那名傻童。
一名孩童推了推傻童,低声叫道:“狗子,快过来擦擦猪油吧!一会儿才不疼啊!”
狗子听了说话,却只裂嘴一笑,眼光却没离开过铜环。
那孩童见他不理自己,正待要说,安子已把他拉了开来,取笑道:“你新来的啊!这傻狗子一年说不上两句话,就是爱跳舞,白痴也似,你可别糟蹋咱的猪油宝贝。”
众人正笑闹间,猛听一声暴喝:“众弟子不得喧哗打闹!开始背经!”
众童连忙噤声,当下全体肃立,大声诵念:“华山剑道天机藏,前三后五转两旁,中有太极乾坤定,攻一攻三占左方;剑转轻灵随意走,剑落四方真气荡……”
这歌谣乃是华山入门所传,歌词虽然浅显,却是华山武艺的根源,众孩童习得之后,方能循序渐进,以图进展。一旁肥秤怪、算盘怪、赵老五等人自是背得滚瓜烂熟,此时便只哈欠连连,无精打采地听着。
那傻童虽然傻呼,此时却一反常态,竟随着众人张嘴大叫,却也不知背的是对是错。
众童背诵声中,一名道貌岸然的长老当先走出。他举起手来,制住了众人的朗诵,大声道:“午时将届,入门生现下便照门规,开始‘过七环’。”说着击掌数下,率领大批门人立于环后观看。
众童一听考试开始,无不心惊胆跳,只有几个平素勤修苦练的孩童神色兴奋,摩拳擦掌,只等着上场大逞威风。
当下肥秤怪大声唱名,众孩童听了自己的名字,各自上前试剑,几名弟子手举藤条,只等结果分晓,便要过来打人。
众孩童平日虽然一同练功,但私底下用功不一,此时一加考验,个人的修为深浅、用心造诣,便都一一呈现出来。有的孩童平日偷懒,一剑刺去,过不三环,便将环里的铃铛弄得清脆作响,面色惨然之余,自是给人拖去毒打。有的孩童却甚用功,刷地一声,长剑飞出,正中红心,便在满场掌声中得意洋洋的退下。
青壮弟子等掌门出关之后,也要捉对厮杀、比试武功,此时自然无心观看孩童练剑,只有诸大长老目不转睛,都在细细考察众童的资质,日后也好因材施教。
考校开始,那安子平素怠惰,自是心惊不已,便与几名交好孩童缩在人堆里偷看。眼见几个同门给打得呼天抢地,又有不少人轻松过关,众童心里都是忐忑不定,不知轮到自己时会有啥下场,可别给人活活打死才好。
众童担忧间,猛听赵老五喝道:“今天谁要是最后一名,心给我打断了腿!”
这几名童平日最是懒散,耳听威吓,吓得魂飞魄散。他们正自害怕,忽见狗子口水直流,茫然的望着铜环,神情有若痴呆。众童拍了拍心口,都想:“还好有这个家伙在,否则定要给活活打死了。”平日不管做什么?这白痴总会先给师长打骂一顿,想起垫底之位已有人先行预定,众童自是松了口气。
半个时辰过去,数十人各自下场归来,有的摸着红肿掌心,在那儿泪眼汪汪,有的趾高气昂,却在那儿大声说嘴。安子见一会儿便要轮到自己,左右看了看,心下只是害怕,他平常多以打混为乐,从不曾练习过一次半次,眼看已到最后关头,实在没得逃跑,不由得吞了口唾沫,颇有心惊肉跳之感。
猛听肥秤怪唱名道:“吴安正,轮你上来!”
那安子见师叔伯手上拿着细长藤条,脸上神情狠辣无比,心头大惊:“这下死定了!先拖延一阵再说!”当场嘴一歪,哎呀呀地叫起肚疼来了。
赵老五大怒,急急奔了过来,喝道:“你这鬼头又想干什么?该不会想逃吧?”
安子哪里管他说东道西,只滚倒在地,呼爹叫娘起来。
肥秤怪眉头一皱,道:“吴安正不舒坦,那就换下一个吧。”他看了看手上的名簿,道:“宁旺财,出列!”
众孩童听了名字,无不心下一奇:“宁旺财,好俗气的名字,那又是谁?”
众人正猜测间,却见一名孩童脸上挂着长长的鼻涕,呆呆的走向前头,众人见他傻里傻气,目光发直,已认出他是“狗子”,这才晓得他的本名叫做什么“宁旺财”。
一名弟子走上前来,将木剑交在狗子手里,道:“你挺剑过去,把那糯米纸上的红心刺破,只是不能碰到那几只环……”他话还没说完,猛见那傻童将长剑举过顶,原地转了个圆圈。那弟子见他模样怪诞,不由眉头一皱,道:“你这是干什么?”
那傻童啊啊傻笑,手舞足蹈,好似跳起了祭神舞。只见他一跳一跳地往前行走,不多时,便来到糯米纸前,那弟子皱眉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那傻童流着鼻涕,笑道:“跳舞,一起跳舞。”他举起手中木剑,当场便将红心刺破。众人见他傻到这个地步,都是哈哈大笑起来。
那弟子大怒,猛地一耳光煽过去,骂道:“白痴!谁要你走过去的!你给站在这儿,举剑穿过这几只环,听到没有?”
那傻童给这耳光一掴,脸颊登时高高肿起。那弟子指着铜环,大声道:“举起剑!穿过这几只环!懂了么?”
眼看那傻童呆呆的说不出话来,那弟子将他拖回原地,喝道:“站着,好好给我刺!”
那傻童一脸茫然,缓缓伸剑出去,这剑歪歪斜斜,全无气力,只听当地一声,已然刺中第一只铜环。场中众人看这剑实在荒唐,又是哈哈大笑。
那弟子心头火起,这七环关卡又不是什么大难关,便叫不懂剑法的常人来刺,至少也能过到第二环,他上华山学艺十来年,还没见过这等怪事,当下骂道:“混帐!怎会连第一只环也穿不过!你可是听不懂人话!”说着又是一个耳刮子赏去,这掌力道不轻,只打得狗子滚倒在地,嘴角满是鲜血。
那弟子暴喝道:“站起来!再给我刺!至少给我刺过第二环!否则明日就送你下山!”
那傻童摸着肿起的面颊,眼中含泪,呆呆的坐在地下,口中低念:“跳舞……一起跳舞……”模样虽然呆蠢,却还是叫人隐隐心疼。
众人见状,无不摇头叹息,肥秤怪走了过去,蹲在那傻童面前,低声道:“孩子,你过不了第二环,明日便要给遣下山了。这位师叔虽然凶,其实是在帮你,知道么?”
那傻童听了这话,缓缓站起身来,眼望铜环,却没回话。
肥秤怪拍了拍他肩头,温言道:“乖乖听话,若还想留在华山学艺,便好好出剑吧。”
那傻童眼珠歪斜,口中咿啊!也不知听懂了没。他奔到铜环旁边,两手张开,跟着又是一合,只听当地一声大响,剑身已然撞上铜环,这下非但未能过关,还弄得铜环左右剧烈摇晃,叮当作响。那管罚弟子见他荒唐之至,气结之余,竟是说不出话来。
那傻童不知自己闯了祸,还在手舞足蹈,竟又胡乱跳了起来。众长老见这傻童如此愚笨,心下都想:“这孩子太钝,练武是不成的。”肥秤怪颇见沮丧,只摇了摇头,迳自退到一旁。
那傻童跳了一阵,见无人理会于他,便回头看着众人,眼见他们或掩面叹息,或面带嘲讽,却无一人随他跳舞,他呆呆地看着,忽然眼眶一红,大声尖叫起来,舞动手脚之余,手中长剑更是不绝撞上铜环,彷佛故意使性一般。
那弟子狂怒之中,抢过同门的藤条,奋力往他背后抽下,喝道:“你干什么!想要顶撞门规么!”他左手打人,右手却扯住那孩子的手臂,硬要带他穿过铜环。
混乱之中,那孩童兀自舞动不休,只见他满脸泪水,紧咬牙关,臀上背上给打得劈啪作响,手中木剑却极力抗拒,只把铜环刺得左右摇摆,长剑却迟迟过不了第一环。
一众门人见这孩童资质如此愚笨,性子却又如此倔强,心下都暗暗不忍。
那弟子打到此时,心火犯起,已顾不得是否会伤了那傻童,藤条夹头夹脑地挥落,劈啪声大作,又急又气之间,骂道:“你这死脑筋,我这是在帮你啊!”两人闹得极是厉害,那弟子卯足气力,非要逼那傻童穿过铜环不可,那傻童则涨红了脸,拼命抗拒。
“嘎……”
场上正自打闹不休,忽听一声轻响传过,朱红大门缓缓打开,露出一条缝隙,看来掌门祖师便要出关。
那弟子本在打人,猛见大门打开,忙放落藤条,躬身弯腰,不敢再行言动;其余众人也放下手边事情,同时回身反顾,齐声叫道:“弟子恭迎掌门人出关!”
满山门人参见祖师,那傻童却是浑然不觉,只见他眼中含着泪水,手中紧抓木剑,目光却不曾离开那铜环。
时值正午,阳光满地,门里缓缓行出一名老道,只见他须发俱白,望之足有百来岁,如同仙人一般。场中百来人见掌门祖师出关,无不安安静静,静候说话。
万籁俱寂间,忽听场中“当”地一声响,似有人在敲打什么物事,在这静谧祥和的时分,听来极为刺耳。
众人眉心纠起,不知谁在那儿造次,回头看去,却见那傻童又跳起舞来了,他手拿木剑,正对着铜环奋力乱刺,口中还不住呱呱怪叫。众人本对那傻童有些同情,待见他如此无礼,心下都感不悦。
赵老五见掌门祖师长眉紧皱,神色不善,恐怕生出事来,忙奔向前去,提声喝道:“掌门人在前,这是搅什么!快把这孩子拦住了!”
众弟子答应一声,急急去拉,那孩童见有人过来抓他,忽地一声尖叫,往后退开一步,双手紧紧抱住木剑。
众弟子喝道:“把木剑拿过来!”
那童仰头看天,忽然间,双手握住剑柄,高举过顶,转了个圈子,一名弟子伸手去抓,那傻童前走三步,左踏两步,竟给他闪了开来。
那傻童举剑向天,大叫道:“跳舞!一起跳舞!”众弟子见这傻童满身是伤,嘴角带血,兀自叫得郑重,一时都看傻了眼。
赵老五见那孩子兀自跳跃不休,只气得没晕过去,大叫道:“你们还愣什么?快拦下这混蛋!”众弟子登时醒觉,暴喝一声,十几条手臂举起,便要一同来抓。
众弟子正要抓住那孩子,忽然背后一痛,好似有怪力拨来,众弟子竟然滚了一地,其余门人大吃一惊,忽见一人白眉长须,急奔向前,正是祖师爷。他站在傻童面前三尺,双目直视,却不知喜怒如何。
赵老五知道祖师爷脾气不,就怕他一气之下,当场便打死这孩子,向肥秤怪使了个眼色,两人便要上前劝说。
忽然之间,只见祖师爷双手高举过顶,转了个圈,竟也跳起舞来了。
众人骇异之间,都是不知所以,猛见那祖师爷前走三步,左踏两步,上下跳跃不休,那脚下所跳的步伐,竟与那傻童一模一样!
那傻童见有人随自己起舞,更是泪流满面,悲声大叫:“跳舞!一起跳舞!”
蓝天白云在上,一老一少面对面地舞动,彷佛事前经过了无数次习练排演,两人脚步竟是全然一致。肥秤怪惊道:“这是怎么了?咱们掌门鬼附身了么?”赵老五自也茫然,撇眼看去,只见诸大长老也是张大了嘴,想来全都看傻了眼。
赵老五咳了一声,正要上前劝说,猛见一名长老快步奔出,拦在自己身前,暴喝道:“别扰他们!他们跳的是‘鹤舞七星步’!”
“鹤舞七星步!”
其余长老闻得此言,登时哗然出声,众人急急奔进场中,张大了眼睛,都在凝视那傻童脚下的步伐。赵老五听了这五字,与肥秤怪对望一眼,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故老相传,华山武学尽藏于“三达剑”之中。正所谓“智剑平八方”、“仁剑震音扬”、“勇剑斩天罡”,是为华山失传已久的三大奥秘。其中“鹤舞七星步”,更是练成“三达剑”的重大关键,百余年来华山历代掌门闭关苦修,便是在潜心思索这套步伐,只是这套步伐太过奇特,几代掌门人武功虽高,却始终拿捏不出其中奥妙,走了第一步,却想不出第二步,勉强找到第二步,一口气却又换不过来,始终拟不出一套自然浑成的步伐。哪知今日刚巧不巧,全套的“鹤舞七星步”竟会在傻童脚下重现人间。若非掌门人日夜钻研这套步法,恐怕华山好手虽多,却无人看出傻童脚下步法的玄机。
众长老激动之下,一齐朝那孩子看去,只见他闭着双眼,两手不住上下摆动,正似白鹤展翅,脚下步伐却奇特之至,一时向前,忽又倒后,似有什么神奇道理隐藏在内,片刻间却看不明白。
十来名长老揉了揉眼睛,忙随童上下跳跃,可这傻童脚下变化莫测,却又跟之不及,只跳个手忙脚乱,错误百出,不少老人还摔跌在地,模样甚是可笑。
一时之间,满山长老随着一名肮脏孩童翩翩起舞,若给不晓事的客人传扬出去,怕要成了华山开派以来的最大笑话。安子等幼童不解典故,对望几眼,摸了摸脑袋,都是一头雾水;便连二代弟子们也看不出其中奥妙,只感荒谬绝伦。
白云悠悠,四下一片宁静,一老一少相互凝望,都在打量对方。
那老道神态激动,问向门人,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赵老五急急翻阅名册,道:“这孩子叫做宁旺财,是一对老夫妇送来寄养的。”
老道点了点头,蹲下身来,轻抚傻童的头顶,柔声道:“好孩子,你的舞跳得好,我很喜欢。”
那傻童听了称赞,登时抹去泪水,破涕为笑,道:“你也跳得很好啊。”
两旁弟子听他说话无礼,纷纷大怒,正要上前喝骂,那老道却是不以为意,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他拉住傻童的手,温言道:“好孩子,这舞是谁教你的?”
那傻童抹了抹鼻涕,笑道:“是你教的啊!”
老道又是一愣,道:“我教的?”
那傻童用力点头,霎时张开嘴,朗声诵道:“华山剑道天机藏,前三后五转两旁,中有太极乾坤定,攻一攻三占左方……”
这歌诀辞意浅显,正是众童入门时由掌门亲口传下的歌谣。那老道恍然大悟,霎时啊地一声大叫,跌坐在地。赵老五大吃一惊,急急上前:“祖师爷,你怎么了?”
那老道痴痴地望着傻童,竟是泪如雨下。他苦苦钻研鹤舞七星步三十余年,始终无成,直到此时此地,方知本门的最高奥秘,却是藏在那首毫不起眼的入门歌谣中。
任道自然,不做作、不强求,这傻童凭着一颗赤子之心,超乎常人千百倍的悟性,居然从一篇浅显易懂的歌诀中,解开了百四十年无人能答的难题。那老道心神激荡之下,猛地仰起头来,纵声长啸。合山门人听了雄浑的啸声,更感心惊,都是一动不动。
过了良久,那老道歇止啸声,他抹去泪水,凝望诸大长老,叹道:“华山等了一百四十年,终于遇上了真命传人。”他叹息良久,跟着召来傻童,伸手按上他的头顶,轻声道:“念尔如此不凡才能,余特以天隐祖师之名,赐下法号与你。”
阳光洒落,满是光辉。合山弟子无人言动,静听掌门赐号。
从今日起,你就叫做不凡。
不凡,宁不凡,宁死也不凡。
诸大长老知道合派武功即将大进,华山一脉称雄天下,已是指日可待,众人激动之下,无不全身颤抖,泣不成声。
时值景泰二年五月端阳,宁不凡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