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大璩北面有一片常年积雪的荒原,荒原深处地势复杂之所,两座高山耸入云间,山脚下一条狭窄的谷道,直通北道之境,便唤北道关。
龙脉地图上所标注的范围,便在北道关附近。
北道关自古以来都是军事重地,过北道关之天险,一马平川。
自北道关再往北去,有常年生长于冰川雪原的寒族。
寒族尚武,因土地贫瘠,时常入中原来劫掠粮草,故而北道关看似荒蛮人少,但战事不休,争端不平。
数万年以来,王朝更迭,北道关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当初镇北王率领的镇北军,便驻扎在北道关附近。
镇北军出生入死,护佑北境百姓安居乐业,聚集了不少民心,可惜炎昌君贪心不足,登上玄宫以求异宝,最后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炎昌君死后,大璩王朝亦分崩离析,镇北军群龙无首,几个副将谁也不服旁人上位,镇北军内部明争暗斗,最终四分五裂。
当初的北境雄狮,如今已是一盘散沙,再无往日铁甲之威。
有些将领带着心腹离军之后,为了活命,便在北境做了土匪,当初守护北境,受万人敬仰的兵将,后来却变成了北境的毒瘤,人人唾骂,恨不能生啖其肉。
越往北,天气便越冷,踏上北境冰原之后,寒风猎猎,荒原上终日积雪,但即便环境这般恶劣,也依然散着几许村落,有不少凡人在此安家落户。
玉潋心师徒从东冥氏一路行来,虽在赶路,但气氛并不严肃,也没有快马加鞭风餐露宿。
不少地方玉潋心此前游荡于天地之间时都曾来过,故而路途熟悉,领着阙清云见识了不少人间奇景。
前后花去十日,北道关遥遥在望。
这一日天色灰阴,北道境内,白昼短,暗夜长,每日未及酉时,天空便昏暗一片,进入漫长的夜晚。
待夜色布满天幕,气温还会持续下降,夜里鲜少有旅人行路,若是运气不好,遇上暴风雪,几乎便是九死一生。
当然,这等恶劣的环境对修为高深的玉潋心师徒并无太大影响。
她们途经荒野,遇见一条冻河,沿河而行,路遇村庄。
但距离村庄尚有几许路程,迎面吹来的寒风中竟夹杂着大火烧过之后的焦臭。
玉潋心微微皱眉,脸色难看。
她们师徒二人对这情形颇为熟悉,往些年,凡界历经天灾,凡界生灵涂炭,她们曾见过不少人间地狱之景,甚至曾亲手埋葬过许多无人收殓的凡人尸骨。
从玄宫归来后,玉潋心对待凡人便多了几分仁慈,而今再见到这般景象,也难免心里感到难受。
阙清云叹了口气:“越往北走,土地越荒芜,世道也越乱。”
这已经是她们此行见到的第三个被土匪劫掠之后,一把火烧干净的凡人村落。
神识扫过,已知此地无人生还。
“业源之灾劫后,人间境况虽有好转,但也只是表面,不论妖族临世,东冥内乱,还是如今这极北之地,战乱频繁,灾难从未消失,和平也没有真正到来。”
玉潋心说着这话,心头沉甸甸的,她望着远处大火尚未熄灭的村落,难得陷入思考。
赶走了妖族,太平就能到来么?
数万年前,玄影仙尊战胜妖族大军,将妖帅冥厄封印于定虚之中,此后数万年,人间也不见得有多么繁荣昌盛。
旱灾、洪涝、瘟疫,年年如期而至,不断有人在灾难中死去。
这些看似人力不可为,不可阻的天灾,一年又一年,夺走数不尽的无辜生灵。
到底什么时候,这延绵无尽的灾难才到尽头?
“人有善,也有恶,善恶大都只在一念之间。”阙清云侧首看她,声音平静,“我们作为修行之人,更多的只是管顾大局,不能,也不必面面俱到。”
“我们无力管控个人恩怨,情杀仇杀利益相争,乃至各为其主,两军交战,尸骨成山。”
“但山河内外,我们可以看见一个种族的兴衰,恶念深重之人,往往自食其果,为自身业障所缚,终究走不长远。”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能者多劳,担能担愿担之苦,如此,方可心无旁骛。”
阙清云一番话说得深刻,玉潋心听得似懂非懂,却的的确确为其言开悟,多了几分旁的念想。
她们自焚毁的村庄穿行而过,在村前立了一块无字碑,祭奠这些无辜死去的灵魂。
夜深之时,雪原上忽然刮起狂风,暴风雪忽如其来,转瞬间笼罩整个旷野。
气温骤然下降,狂风呼啸之时,视野被密集的大雪遮蔽,连五步之外都难以看清,实乃寸步难行。
玉潋心与阙清云寻了块背风的石头,原地坐下调息,准备等暴风雪过了之后再继续赶路。
天空变得更加暗沉,雪中夹杂着石子儿似的冰雹,扑簌簌落下来,积雪上一砸一个坑。
玉潋心在石头下凿了个洞,可容两人进去避风。
阙清云牵起她的手,替她整理被风吹乱的衣衫,抚平了衣襟上的褶皱,关切问道:“冷不冷?”
“冷。”玉潋心眼珠子一转,睁着眼说瞎话。
阙清云弯了弯眼,平日里疏冷的眉目在这磅礴的风雪中竟还显出几分温润柔和。
她收紧五指,手臂施加些许力道,便将玉潋心那柔若无骨的身子牵进怀中,任其倚靠在她肩头。
玉潋心将脸埋进师尊肩窝,嗅着阙清云身上淡雅清冽的梅香,嘴角要翘不翘。
阙清云哪会看不出她的小心思,但师尊对她素来娇宠,自是愿意顺着她的心意,任她偶尔矫揉造作。
师徒二人相依相靠,于石洞中小憩一个时辰。
洞外呜呜风声渐渐小了,玉潋心却赖在阙清云怀中装睡,不肯起来。
阙清云轻抚她脑后柔顺的青丝,并不催促,直到风雪彻底停了,洞外竟突然传来金铁交击的脆鸣声。
玉潋心蓦地睁眼,自阙清云怀中起身。
师徒二人对视,默契地确认了彼此的眼神,并不急着离开石洞,只将神识探出几分,确认洞外变故。
方才被暴风雪肆虐过的荒原上出现几道人影,其中一个红衣姑娘被几个高头大马的土匪包围,步子踉踉跄跄,看得出已受了极重的内伤。
你来我往交手之时,稍有不慎,便又被弯刀砍中肩膀,鲜血飞溅三尺,那姑娘连退数步,彻底没了反抗的力气,一个跟头栽倒在地。
匪头猖狂大笑,一脸淫邪之色,下马朝红衣姑娘走去,伸手便要去拽她的衣领。
倏然间,一截断臂凌空飞起,那匪头愣了一瞬,震惊地看着自己断去的手臂,迟了片刻才感觉到席卷而来的剧痛。
女子横眉竖目,哪怕处境极为凶险,她的眼神依然明亮。
她手里握着一把黑色的匕首,皮质的手柄,看起来十分古旧,颇有些年头,但刀口锋利,还能再切下这歹徒的人头!
周围几个土匪都被这一幕震惊,那已经穷途末路的小姑娘,竟然至此还有反抗之力。
眼看一口鲜嫩肥美的珍馐便要吃进嘴里,岂料这摆上餐桌的兔子突然变成恶狼,死到临头也要反咬他们一口!
真真是个不好招惹的狠角色!
“该死的东西!臭娘们!”
无端断了一臂,与剧痛一同涌上心头的是无与伦比的狂怒。
那匪头面目狰狞,抬起一脚踹中女人的胳膊,试图将她手中的匕首踢飞,但那红衣女子死死收紧五指,硬是没有松手。
她迎面遭到重踢,身子朝后仰倒,其人便高抬着腿,要踩她的手腕。
女子两眼一闭,眼角渗出晶莹的泪珠,苍白的脸孔上却浮现决绝之色,手腕反转,刀口指向自己的咽喉。
既难逃一死,她总还要自己选择赴死的方式,也绝不受辱。
倏然,劲风呼啸,手背被硬物击中,刺痛之下五指发麻,那握在手中的匕首竟反向飞了出去。
她猛地睁眼,眼中尽是求死不得的绝望。
可下一瞬,她便愣住。
四五个匪徒摇摇晃晃地后退,所有人的动作和神色都出奇一致,他们用力捂着喉咙,可止不住的鲜血仍渗透指缝往外流淌,染红他们身上的衣服。
也有血落在莹亮的雪地上,一朵朵,一片片,耀眼又鲜艳。
这些人眼中的光亮迅速散去,再接连倒在地上,不多时,便都死了。
杀死他们的,是那只从她手中飞出去的匕首。
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轻盈的步子踩在新雪上,发出极轻的咯吱声。
殷晴雪缓缓回头,泪水霎时模糊了她的眼睛。
一红一白两道身影由远及近,像夜深人静无数个难眠的时刻,出现在她浑浑噩噩睡梦中的场景。
玉潋心一步步行来,在其跟前缓慢蹲下,轻轻拂去她脸颊旁的泪水,压下胸中磅礴呼啸的惊疑与愤怒,柔着声关切开口:“已经没事了。”
泪水无声涌出眼眶,可她脸上的神情还是木讷的。
殷晴雪愣愣看着眼前之人,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良久,方喃喃唤了声:“姐姐……”
她面有疑惑之色,神情茫然:“我也死了?所以你们才来接我的么?”
嗓音嘶哑,声若蚊吟。
玉潋心哪料到殷晴雪会这样说,无奈之余亦觉心酸。
多年以前,她将未成人的殷晴雪带回听澜宗,此后一别百年,好不容易重逢,未能相处几日,便又因故分别。
殷晴雪每次听到她们的消息,都是她们身死的噩耗。
她们总在离别,总在亏欠,她们不在殷晴雪身边时,数不清,道不尽的磨难,她只能依靠自己。
可兜兜转转,如此突兀地再见,殷晴雪还记得她,也还愿唤她一声“姐姐”。
这份情谊,深重如山。
也幸好,她们今日,在千钧一发之际赶了来。
玉潋心遂回答她道:“不是的,雪儿,你没死,我们也没死,大家都还好好活着。”
“活着……”殷晴雪学舌似的重复她说的话,寂静的双眼缓慢恢复神光。
她猛地惊醒过来,再回头环顾四周,看见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土匪尸身,终于恍然大悟,找到了自己尚还活着的实感。
“姐姐!”殷晴雪猛地扑进玉潋心怀里,双手揪紧她背后的衣服,刹那间泣不成声。
她双肩颤抖得厉害,呼吸很急,情绪激动,难以平息。
片刻后,殷晴雪稍微缓过几分,但不等玉潋心问她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会独自一人身在极北荒芜之地,便听得她嚎啕恸哭,高声祈求:
“姐姐,阙仙师!求你们救救方绝念!她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