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汗青盟只要《武林快报》没有策动谋反,在绝大多数官场之人看来,武林啊、江湖啊,能成什么事呢?
韩家父子也同这绝大部分的官场中人一样,并不是很在意武林的闹腾,所以在和武林人士套近乎上,韩君和确实不如杨石和史珂琅那样主动。
现在暮成雪也想分武林舆论界的一份羹,并向韩府寻求合作;出于惯性,他们并不热衷。
纵然她许了无数好处,甚至包括解语轩的三成干股,可是,韩府,似乎也不少这点钱。
是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依她所说,全面介入武林呢?
“江湖永远是个不稳定因素。”暮成雪道,“别的不谈,四大书院,你们就不担心?”
她这话说到了韩家的痛处。
几年前,韩侂胄与赵汝愚共扶今上登基。
然而赵汝愚于今上登基后半月升枢密使,再一个月后升为右丞相。
同时左相留正被罢,于是赵汝愚就成了唯一的丞相。
可武人出身的韩侂胄却没有这么好的回报,不但如此,赵汝愚还以韩侂胄是外戚之由,强烈要求把他排除在执政中枢外。
两人由此结仇。
不过,韩侂胄并不好相与。
他的外戚身份没有让他受多久的束缚。
他是一代名臣韩琦的曾孙,母亲是太后的妹妹,妻子是太后的侄女,侄女是当时的皇后。
更重要的是,今上对他的信任无以复加。
于是他利用言官和自己自由出入宫门传达圣旨的权力,很快东风压倒西风,打掉了赵汝愚一党。
赵汝愚一倒,他手下的大批文人也跟着倒霉。
当年在他的大力提携下,章颖、黄裳、彭龟年、徐谊、叶适等学问大家基本控制了朝廷言路。
甚至朱熹还做了今上侍讲——赵汝愚不但想在一时控制朝政,还想把他这个集团的思想植入今上的脑中,以便世世代代、徒子徒孙都不愁仕途——如今却一并被贬,他们的理论学说也被列为邪门歪道。
不过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这些人都是吃文化饭的,门徒众多,分散在野,相当部分就存身于四大书院中。
他们在朝堂失势,看似一败涂地,可在乡野间、武林间、市井间,早早打下的言论基础在慢慢发酵,渐渐形成一股暗流,威胁着韩侂胄的执政基础。
韩侂胄主持发起北伐,这些人便通过各种渠道唱反调,韩侂胄寿宴上青二十七和楚乐一就听过很不少。
而《武林快报》也是阵地之一,谁让它的发行量最大、人们最爱看?
“不过,最近《武林快报》倒是站对了位置。”韩君和笑道。
“他们的屁股今天挪这,明天挪那。你倒放心?”暮成雪冷笑,低头喝了一口茶。
青二十七一直没言语。
她本不擅长言语。如今看着暮成雪把她们分析过的条条纲纲化作一把把刀子甩去过,不由得相当快意,又有些艳羡:她怎就没这本事呢?
“树挪死,人挪活。是人都难免会挪。”韩君和道。
暮成雪:“我说过。我谈的是生意。生意嘛,是要讲诚信的。而汗青盟的诚信是钱。他可以帮完史家公子就立刻又踩他,因为谁出钱,他就帮谁,说到底,他帮的是钱,不是人。
“我不一样,因为我不缺钱。我要的是官方授权,我想请太师准许由我解语轩来独家发布北伐的消息!
“这对太师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前线战事,朝报不方便发;官方不说话,难道让《武林快报》报道些小道小消息、左右逢源以乱军心么?”
韩君和:“依暮姑娘所言,韩府只要默许,其他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大大的赚上一笔。听起来确实有百利而无一害——可是对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我向来不怎么相信。”
暮成雪眨眨眼,楚楚可怜、无比动人:
“我和你一样,不做亏本买卖,也不做无本的买卖。这事要成了对我来说自然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因为我要借太师的权势,我要借大事件吸引眼球。我要官方承认的身份,与汗青盟《武林快报》江湖出身不同的官方背景!”
“君和,这事儿要成了,韩府就不用担心四大书院的人成天在背后嚼舌根、泼污水了。言论的阵地,可是要保住的哟。
“你需要的,是一把刀,而不是盾。我恰恰就是一把好刀。”
韩君和:“就怕这把刀,被人刀柄倒置,反倒割伤自己。”
“难道铸刀不是为了先杀敌么?再说了,你的敌人,目前也是我的敌人。”暮成雪说着,爆燥地道:“老娘今天很不爽!”
呃……青二十七还真有点受不了暮成雪老是突然冒出来自称“老娘”。
韩君和失笑,问道:“今天伏击你们的人,是他的人?”他,自然是史珂琅。
暮成雪:“你们打交道这么多年,总该知道十全弩手是他的法宝。”
“另两个倒是看着面生,知道是什么人吗?”
“废人谷的人。肖仙肖留白,‘金箭’许自空。肖留白派人在废人谷和石飞白打架的时候你不也在场?”暮成雪依然愤愤,“我看接下去他们也安分不了。”
废人谷从不知名的地方而来,怕是之后不再会甘于无名了。
“所有人,都想借北伐做文章啊!”韩君和朴实的黑脸上现出诡异微笑,“家父的这个决定,是多少人期待着的?”
“四大书院想必期待败局吧?其实他们也算厉害。”暮成雪说完,也停了嘴。
以舆情言论为矛,是最好的攻手。攻的就是韩家一向不怎么样的声名和他武人的身份。他越怕人说,越心虚,就越容易同意与解语轩合作。
暮成雪停下,青二十七接口,谈起了《新闻》关于为北伐造势的策划案。
在这个方案里,包括了最快最新的战报,前线战士的特写,亦有战时阶段分析。
分析的,自然是韩太师如何惮心竭力全为国家着想的点点滴滴。
还有,还有韩夫人及小姐发动朝廷女眷为北伐将士义卖闺中绣品的活动。
“嗯?”韩君和挑中重点,眉头一皱,“义卖?这如何说?”
青二十七解释道:
“从前女眷助战,都是做鞋做袜送予前线战士,固然鼓舞士气,但是达不到实打实的效果,不若拍卖她们亲手所绣之品,一样鼓舞士气,还可就此筹募资金,买粮买物,直接送到前线,性价比更高。
“当然,如果韩夫人韩小姐能说动皇后牵头,那益处更多。”
几年前韩皇后病逝,为续后之事,韩家投过现今杨后的反对票,杨后一系因此一直与韩家不和。
与助战北伐这种难以拒绝的理由修复关系,或说是拉她下水,不失为好办法。
当然,借这件大宋从未有过的事搞点轰动的效果,提升《新闻》之声名,才是青二十七与暮成雪真实的目的。
大宋民风开化,以文治国,才女遍地,而无文才的女子也难免有争胜求名之心。
近至京都临安、远至建康府江宁府,早有好事的子弟给各府的小姐们排了一个榜,谁的容颜娇艳?谁的风姿绰约?谁的气度不凡?谁的才华难掩?
他们用投票来评定美人们的分值,以此为乐。
这事儿抬不上明面,但实际上闺秀与纨绔们都很在意。
在黑市里,甚至还有人专事博彩,博的是这些闺秀的排名情况、嫁得好坏。
当然,嫁出去之后的闺秀便自然下榜。
解语轩要主办这绣品竞拍,必然会影响闺秀榜的排名。
想那些闺秀平时就暗争长短,定不能放过如此大出风头的机会。
而大宋民风再开化,女眷到底是养在深闺的,平时偶有诗作一两首传出,都会被坊间竞相收藏;这回来个绣品拍卖,想来不少人都会想借此一窥闺秀、暗近香泽,就算看不到、亲不得,那借物遐想,也是好的。
在铁血战事中加了一点儿暧昧的香艳味道,说出去的名声又好。这确实很可能成为个席卷全大宋的热点。
“这事儿的前期后勤,自有我解语轩一手包办。”暮成雪加了一句,“韩府在解语轩的三成干股,我永远不会收回到自己手里。你们的影响力,始终有效。”
这代表着,就算有一天韩氏亦有下野的命运,他还可以像如今的四大书院一样,有一方为自己说话的舆论舞台。
占据了这个舞台,就可能有东山再起的时刻。
毕竟大宋也是个官员要名声的时代,前朝之王安石出山前,可不也积了很多声名,人虽称之矫情,但到底当时是成功的。
当然,前提是韩侂胄没死透。
算起来是名利双收的买卖。
关键是韩侂胄还有足够的自信继续在大宋朝堂长袖善舞。
而暮成雪及解语轩所掌握的人脉资源也是一块大肥肉。
如果她不找韩家合作,而是转向他的敌对方——史珂琅的警告,不就是不让他们走太近吗?
韩家的拒绝,就是给了史家机会。
韩君和的沉默,让她们明白这事已经办成了八分,于是起身告辞,静待下文。
韩君和体贴地备下马车送她们回去。
马车往来路前行,走到她们遇袭的地方,但见残车羽箭,早被人收拾干净。只有藏过弓弩手的稻田无法隐藏被践踏过的痕迹。
暮成雪对青二十七提起她们去品松山庄之前,她与韩君和打的机锋:“我送韩家的小礼物,是把余火卖了。”
“卖了?卖得好!他本来就是金国奸细!而且他还欺骗白天天的感情!”青二十七想来就生气。可是……
暮成雪表情却是讪讪的:“卖了的意思……就是用了非常手段。”
“非常手段?”
“说了不生气?”
“说呀。”
“我利用了一下你家百合公主。所以……”
“什么?所以她呢?”
“所以她被禁足了。”
欺骗利用白天天诱捕余火,白天天眼睁睁地看自己心爱的人被逮走。
他的眼神悲凉且自嘲。本以为虽然有政治国界之分,但情感好歹是真的。
可是又怎么样呢,他被押走前说道你一次我一次从此互不相欠……
那种决绝,青二十七能想像。
白天天委曲又无法解释的无奈与伤心,她也能想像。
但不这样又如何?
青二十七黯然道:“让她早点死心也好,两国交战,他们到底不可能。就算不交战,她也是要配金国王子的,怎么也不可能。”
情之为物,本来不随人心意。
“可是伤了她的心啊。本来可以不这样痛苦,让情感慢慢淡掉好受些。”
暮成雪陈述了这个事实,语态中毫无感情。
她说得对,而青二十七却好奇,暮成雪,她的感情归属又在何方?毕再遇?陆听寒?石飞白?还是青二十七不认识的谁人?
青二十七摇摇头,不想再提。
忽然想到一事:“喂,废人谷那出戏是演给韩君和看的吗?你也埋太深了吧?”
暮成雪微笑:“没有啊。不是演的。肖留白和石飞白争权是真的。韩君和看到的一切,也都是真的。不过很凑巧地,那相当于是在他心里埋了一个钉子。”
这个钉子就是让韩君和相信,暮成雪是双方都在拉拢的,而如果她被某一方拉拢,和另一方就是基本敌对的。有肖留白和石飞白的敌对为证。
当然,埋线是必须的。
就在两天前的四月十五日,临安城西江陵青萍剑派驻地突然闯进了一个疯子。
这疯子目光呆滞,进门就挥剑乱砍,砍得青萍剑派好几个弟子手脚全断。好不容易将这疯子制服,究其来历,方知是琼州南海剑派的人物。
无缘无故被杀上门来,青萍剑派自然不会善罢干休,直接将此人押到了清镜门,要求清镜门秉公处理。
而此人也甚奇怪,昏迷了两天两夜后醒来,却说什么都不记得了。
于是半袖门只好出动门人追查此事。
在解语轩真正的大动作之前,像这样的小动作还有不少。譬如,好好考虑了很久,决定将京城里一家尤记印书局买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