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悬,光辉照在北方城的九层高阁上。
阁下的深土里...
长生楼中...
墨娘寻到了小佛爷。
小佛爷看着表姐,很敏锐地就感到了表姐此时的极度沮丧。
小佛爷奇道:“发生什么事了?”
墨娘却没有立刻回答,她狭长而迷离的眸子盯着烛台上的闪烁的烛火。
一幕幕在她脑海里闪过。
那个人...
开始是令她诧异的陌生人。
然后相处了,移情为亲人。
再接着,被他所救,又看他救下了长生楼,心情自又不同。
他教六子,待她和别人不同,而她将他试做可以依靠的高山,这情便是逐渐起了。
情一起,便如火种投入干柴。
他每次出现都只寻她,便是马车也和她一起坐着...孤男寡女哪有共处一室、共坐一车的?
朝花节,满城庆典,她拒绝了多少相约,又忧心忡忡、辗转难眠地等完了一个白天,直到在一天到末的时候才等到了他。
他带着她,来到百花湖畔的花神阁,走过了春夏秋冬的十二宫,在最末时,却是引得天地异象,百花绽放,白梅如海飘荡在大街小巷。
他送给了她一盆午夜幽兰,她一直好好地照料着。
他接受了她赠予的玄武斗篷,冰蚕面具。
他吃着自己煮的米粥。
可是,悬空坊那一战里,他却高高在上,第一次让她意识到了他是修士,这固然对长生楼有好处,可对她来说,却又何其残忍?
之后,他便很久没回平安坊了。
于是,她努力地去寻找新的生活,来到了龙下学宫成为了老师。
她觉得很奇怪。
虽然表面上没有任何想法,但心底却隐约觉得那位荒诞不羁的六殿下...有些莫名的熟悉。
她一直观察,又请了白云城主帮忙相人。
白云城主一句“天生剑骨”,让她的好奇心彻底被点燃了。
若是没有那相处时的熟悉感也就罢了,但这熟悉感再加“天生剑骨”就让她十分好奇了。
她不露山不露水,而是将长生楼的英雄剑拿来赠给六殿下。
果然,六殿下没有拔出。
她心底的好奇更浓了。
于是,她就开始了刻意地留意和观察。
而上次平安坊爆发了妖魔事件,他终于又站在了她的身边,保护着她。
她因为他的消失,痛哭流涕。
他用手掌为她擦去眼泪。
她从来都是玲珑机智,虽无过目不忘之能,却也相差无几,于是...她记下了他的指纹,记下了他的一切手掌上的细节。
而这细节...果然和那位给她熟悉感的六殿下一模一样。
她进行了试探,六殿下果然有些莫名地慌张。
那种慌张很淡,可是她能感受到。
她知道...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她不准备告诉任何人,可是...她却心底又生出了欢喜,只想便是这样一直过着,一直相伴着,她假装不认识他,那也是极好的,极开心的。
直到...镇北王的小郡主走入了他的屋子。
墨娘对女人了解的很清楚,小郡主进屋时是少女,出来时却是女人了。
她虽想“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可却也不会讨厌自己的夫君三妻四妾。
只是...她觉得先生若是真的要她,真的在乎她,那么...在她即将离开时,应该会挽留吧?
那么,她便是不管修士凡人之别,也愿和先生在一起。
可若是先生不挽留,那么说明她其实不过如此,那走了便走了吧...
“表姐?表姐?怎么了?”
小佛爷见她发呆,便是关切地问。
墨娘回过神来道:“照尘,我最近有些累,可能终究不适应学宫生活...你安排个新的老师来替我,等交接完了,我想出去走走。”
小佛爷一双眸子猛地抬起,皱眉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墨娘道:“什么事都没有...只是换了个环境,努力过了,却发现不适合,所以累了。”
小佛爷再三询问,墨娘却只是寻了些其他托词,却不把她的想法说出来。
小佛爷点点头道:“那好吧,只不过我长生楼里的但凡够资格去教学的,都是手染鲜血的刺客,而这些刺客无法出现在阳光里...我再想想,便尽快安排人去与表姐交接。”
墨娘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她起身离去。
小佛爷送她到出口,继而看着她的背影,瞳孔微微眯起,陷入了沉思。
...
夜渐深沉。
整个皇都也安静了下来。
鸿胪寺静静地伫在皇城西边,在一处僻静之地,但若是来使想前往教坊司或是酒楼,却也是很方便的。
鸿胪寺周边的黑暗里,正匍匐着一只只白银傀儡,这些猛兽如同石狮雕像般沉稳地蹲坐在鸿胪寺的周边,任由风吹雨打,却自岿然不动。
过去曾经有武林高手前来刺杀鸿胪寺的外使,却每每连鸿胪寺的外墙都没摸到,就被这些白银傀儡给扑倒在地,然后直接叼着送到了正气阁,继而被关押。
皇城,看似松散,其实却是严密至极。
而这些严密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就是傀儡。
傀儡的材质不同,所造出的傀儡厉害程度也就不同,而白银傀儡的实力已经堪比七品高手中的佼佼者了,最关键的是,白银傀儡不知疲倦、无惧生死,厮杀起来那是凶猛无比。
所以,有着这些傀儡的守护,鸿胪寺里的外使们也会安心。
此时...
天曌公主正坐在木桶里沐浴。
水雾蒸腾里,手臂慢慢掬捧着热水,浇泼在腻白的肌肤上。
可如果细细去看,就能看到那些肌肤的毛孔里正吞吐着某种黑色的烟雾。
再放大无数倍去看,就能看到那不是烟雾,而是一个个奇异的闭目人头,正试图从她体内钻出去。
此情此景,配合着沐浴的一幕,实在是颇为诡异。
另一边...
陈善业正摊开地图,神色焦急地看着。
“世尊会在哪儿?会在哪儿?”
“城镇里,荒山里?还是哪儿?”
“世尊又是谁?”
他神色焦急,口中念念有词。
他已经想好了,明天以“去城外观赏风景为由”而出城,继而露宿在外,不找到世尊便不回来了。
他是要世尊。
南国也需要世尊。
门外,南国随行的侍卫们正来回巡视,交接换岗。
总之,就是一派正常景象。
忽地...没有任何动静的,鸿胪寺外的长草忽地抖了抖,蹲伏在黑暗里的白银傀儡突兀地站起了身子,双瞳里闪烁着妖异的红光,龇牙咧嘴,獠牙毕露,寒光烁烁,继而转身,带着凶戾的杀气向着鸿胪寺悄步而去。
...
次日。
早...
监国的靖王暴怒。
“昨晚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为什么鸿胪寺的南国使团会被刺杀?”
“而且还是我们的傀儡刺杀的?”
“南国使团死伤大半,几乎快绝了,那位世子居然也被傀儡的爪子给撕了一道伤口!”
众人纷纷默然。
这事儿真没法说,要是受了外面的刺客,那自是该问责谁便问责谁,可现在确是自家的傀儡出了问题。
而任谁都知道,皇都里的傀儡都是皇帝身边的那位“龙影大将军”管的...
如今,皇帝虽是暂离皇都,可据说却没有带走“龙影大将军”...
那这事儿水太深,谁敢管?
于是,大臣们都纷纷低着头。
靖王压下怒火...
在简短的朝议后,他回到御书房,大发雷霆。
他愤怒的不是南国使团被刺杀...
而是在他才成为监国皇子没几天,就发生这种事...
要知道,那世子是很官方地来拜访了他的,某种程度上就是认可了他监国皇子的地位,而这倒好,人家屁股还没坐热,一转眼就被刺杀了,而且还是在鸿胪寺里被自家的傀儡刺杀的。
靖王越想越怒,可是他根本不知道父皇到底是怎么掌控那傀儡的...
他来到了惠妃的宫殿。
惠妃正在喝茶。
靖王道:“母妃!今天发生大事了。”
惠妃道:“都四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一惊一乍的?
皇上临走前,把这监国皇子的位置留给你,那是信任,皇儿啊,你可千万别辜负了这信任。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那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靖王看母妃气定神闲的样子,知道母妃已经有了主意,便是道:“还是需得母妃施展神通,儿臣才能渡过难关啊...”
惠妃道:“南国世子遭受傀儡刺杀一案看似很大,可只要皇儿处理得当,那便是因祸得福。”
靖王道:“母妃,这些儿臣都知道...
一来,那南国世子还活着,这事儿就没有升级;
二来,可以让大臣们看到儿臣的手段;
三来,利益从来乱中取,打劫需得先放火,若是没有乱,又岂会得到利益?
这些道理儿臣都懂。
可是...这傀儡,这傀儡过去一向是父皇控制的啊...怎么会围攻鸿胪寺呢?
要不是人家南国也有真正的高手,那陈善业早就被撕成碎片了!”
惠妃笑道:“皇儿莫急...”
然后,她轻轻拍了拍手。
屏风后便是传来脚步声。
一个穿着锦衣的老太监,手捧拂尘,微微躬身,瞳孔眯着,走了出来。
这老太监正是“六阁”之一的司礼阁的阁主,亦或是被俗称为掌印大总管的存在。
他更是东厂西厂这两厂督主的义父。
靖王看到大总管,先是愣了愣,但他毕竟经历的事儿多,刚刚那一惊一乍的急躁也有一半是演给母妃看的,此时见到大总管自是不会问出“你为何在此处”这种蠢问题。
他心中已经明白。
母妃看似不动山不动水,却竟然帮他在宫中争取到了大总管。
这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所以,靖王侧身,毫无倨傲地对着大总管行礼道:“白喆见过大总管。”
大总管脸上挂着捉摸不定的笑,受了他这一礼,但又旋即上前道:“不可,不可啊...二殿下现在是监国皇子,未来定是皇上,老奴岂能承皇上的礼。”
靖王听到这话就更开心了,道:“若真能承大总管吉言,白喆定会维持这司礼阁秩序不变,这阁主该是谁便是谁,大总管对阁里的事儿最清楚,委派阁主也该大总管说了算,本王绝不插手。”
这是政治许诺。
靖王对这种事儿已经熟悉无比,也深谙作为太监最害怕失去什么。
大总管听了他这话,笑容更盛,又一稽首道:“皇上在时,老奴听皇上的,现在皇上不在了,老奴自是要遵从皇命听监国皇子的...靖王请吩咐。”
靖王道:“这傀儡刺杀南国世子一案,大总管可曾听闻。”
大总管笑呵呵道:“听闻了。”
靖王道:“那...大总管有何教我?”
大总管道:“殿下啊...教不了,皇上虽然离都,可却把龙影大将军留下了。这皇都周边的傀儡啊,都是龙影大将军和他的属下在操纵的...殿下能管的了他吗?
管不了,听老奴一句劝,算了吧。”
靖王道:“大总管是说...杀南国世子其实是皇上的意思?”
大总管叹道:“殿下...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殿下如此聪慧...欸...”
靖王奇道:“皇上不是要往北打么?”
大总管道:“殿下,镇北王家的世子还在城西候着呢,老奴听闻他带了十万平民的血书...老奴就寻思,咱皇上这心思啊清楚的很,可他明知道北地混乱,不能发动战争,却为何还是执意如此呢?
若是执意如此,又为何不立刻驳斥那镇北王世子,却反而将他撂在城外等呢?
皇上要他等什么?”
靖王:...
他神色阴沉下来,道:“父皇其实并不想往北打...这是声东击西的把戏。
那么,父皇安排了人刺杀南国世子...为的就是挑起与南国的大战。
南国如今蠢蠢欲动,确是有些不把我皇朝放在眼里了。可是...”
大总管嘻嘻笑道:“殿下,老奴斗胆问你一句,皇室和儒门,同气连枝,皇上当年上位更是得了吕家帮助...你说呀,皇上为何要立你做这监国皇子呀?”
靖王愣了愣。
他喉结滚动,身子有些颤抖。
“不可能...不可能...我是他的儿子...”
大总管笑眯眯地为他说出了答案:“殿下,容老奴斗胆说一句,这...就是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