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宁的心跳有些『乱』。
夜里的鸾城车水马龙,偏偏裴寂不爱人群与喧哗,于是她在送他回客栈时,特意选了条僻静的巷道小路。
此时天『色』已黯,四下无人,夜『色』如同宣纸上的一卷泼墨,自天边倾泻而来。灰蒙蒙的云朵映衬着点点繁星,宛若细碎流沙一粒粒坠落,化作楼宇间不灭的灯火,连缀出绵长晶亮的银河。
而他们被高墙的影子笼罩其中,游曳不定的清光轻抚着静谧夜『色』,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比如街道上嘈杂的人声,远处隐隐传来的几道犬吠,还有裴寂恍如耳语的低喃。
他很高,站在宁宁面前时,挡住了所有或明或黯的灯光,当她睁开眼睛,只能见到裴寂幽深的眼瞳。
像一袭沉重得令人透不过气的黑『色』幕布。
他在叫她“宁宁”,而非曾经冷漠疏离的“师姐”。
她觉得自己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身边叫她名字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唯独听见裴寂念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会无缘无故地心跳加速。
这明明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件小事。
“……裴寂。”
宁宁脸皮薄,既被他盯得害羞,也担心有什么人偶然路过,见到他们俩暧昧的姿势,因此按在他胸口的手掌稍稍用力,试图将裴寂向后推一些:“你先站好。”
用力之后,又忍不住身形一滞。
因是夏日,裴寂的衣衫很薄,隔着一层软绵绵的布料,她能很清楚地触碰到对方皮肤的热度。
尤其手上一用力,甚至能感受到他肌肉坚实的纹理,以及剧烈的心跳。
宁宁被这种奇异的触感惊得耳朵发烫。
裴寂醉了酒,被她推得向后一个踉跄,按在肩头的双手却没松开。
巷道旁的一户人家亮了灯,光线像雾气那样无声弥漫,浸在少年人棱角分明的面颊。
他因喝过酒,眼眶周围泛着一圈粉红,好似春日里沾了水的桃花,自眼尾一直蔓延到脸庞,越来越淡,越来越散,衬得泪痣悬坠如血滴,又像被染红的一滴泪。
裴寂仍是低头望着她,神『色』冷冽,语气里却透出几分委屈的意味:“你讨厌我?”
醉酒之后的思维简单又直白,他见自己被宁宁推开,便下意识觉得遭到了嫌弃,本就燥热难耐的心里愈发难受,灼得胸口闷闷发痛。
宁宁不傻,很快明白了他说出这句话的原因。
无论裴寂本人的逻辑有多么严密,她总不能跟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讲道理,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应道:“我怎么会讨厌你?”
裴寂皱了皱眉。
他的眼睛黑得纯粹,在酒劲影响下晕晕乎乎没什么神采,却也因此显得更加单纯无害。宁宁听见他很:“你……你推我。”
“推开就是讨厌你呀?”
她之前也喝了点酒,却并未觉得有多少醉意。这会儿不知是受了九洲春归余韵的影响,还是慌『乱』之下的头脑发热,宁宁说着手掌合拢,轻轻抓住裴寂胸前的领口,将他往自己身边一拉,好笑道:“那我把你拉过来,是不是就喜欢你了?”
裴寂微微一愣。
宁宁眼睁睁看着他白玉般的脸庞迅速变得通红,旋即仓促低下脑袋,竟像是颇为害羞似的,支支吾吾应了声“唔”。
这是句玩笑话,可她忘了,醉酒的人听不懂玩笑话,总是当真。
托裴寂的福,她也感觉有股无形的火从后脑勺一直烧,把本来就阵阵发热的脸庞烧得滚烫。
“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我不讨厌你。”
宁宁唯恐他想歪,加重语气解释:“无论如何,绝对不会。”
裴寂的力道终于小了一些,神情几乎称得上是“小心翼翼”:“真的?”
宁宁用力点头:“真的!”
顿了顿,又试探『性』补充道:“要不,你先把手松开?我送你回客栈休息,我们总不能一直站在这儿。”
满身浸在黑暗里的少年迟疑片刻,低着头把双手挪开。
从来没有谁喜欢他。
娘亲骂他是杂种,同门纷纷嘲笑他的血统,就连独自流浪时,魔气发作被陌生人看见,也会被骂骂咧咧地叫做“怪物”。
他才不稀罕那些人的喜欢,更不可能祈求他们的丝毫关心,就算一辈子都是孤零零一个人,也同样能过下去。
可是……当宁宁说并不讨厌的时候,裴寂还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开心。
他并非摇尾乞怜的犬类,不会因为一丁点恩惠便死心塌地,之所以会觉得开心,许是因为说出这句话的是她。
只要她不讨厌,就够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还在暗暗奢求着一丝丝喜欢,只要一丝丝就好。
“裴寂?”
宁宁见他发呆,习惯『性』戳了戳裴寂手臂:“跟我回去吧?”
他意识一片混沌,稀里糊涂点点头。
然后被宁宁扯住袖子,轻轻一拉。
眼前浓郁的黑暗顷刻消散,少年被她从巷道的阴影里拉出来,置身于一盏昏黄的明灯之下。
他脚步不稳,顺着力道向前趔趄几步,恰好扑在宁宁怀中。
因为有了方才的那次接触,她似乎早就做了心理准备,料到会变成这样。
然而宁宁这回并未不由分说地把裴寂推开,而是轻轻拍了拍他后背,声音无比贴近他胸膛,回旋在衣衫的褶皱之间,有些闷闷的,也有些无可奈何:“好啦好啦,能站好吧?”
她知道裴寂因童年经历格外敏感,不想让他又觉得自己受了厌恶,因此没有推开。
温柔得让他不知所措。
哪怕醉着酒,裴寂还是本能地感到心跳加速,游离于神识之外的意识勉强被拽回来一些,在短暂怔愣后直起身子,木着脸点头。
“我还是扶着你吧。”
他似乎比之前安分了一些,宁宁伸出手去,顺势扶好裴寂手臂。
少年人的手臂纤细而有力,因多年练剑,生有结实紧绷的肌肉。
她好歹是在二十一世纪长大的根正苗红好青年,没有古人那样强烈的男女大防,但像这样紧紧与他走在一起,还是会感到紧张。
随着渐渐走进巷道,周围的声音也在慢慢变小,被浓郁墨『色』吞入腹中。裴寂走得摇摇晃晃,宁宁小心翼翼跟在他身旁,猝不及防地,突然听见略带沙哑的少年音。
“……你不要总是和贺师兄一起。”
四下极静,裴寂的这道声音便也显得极为突兀和清晰,像粗糙的磨砂经过耳膜,惹来一串莫名的痒。
宁宁一时间愣住。
她疑心着这是不是自己酒后的幻听,带了些困『惑』地侧头抬起眼睛,不偏不倚,恰好对上裴寂眼眸。
他见宁宁怔忪,以为她并没有听清。
于是又板着脸,一字一句十分认真地重复一遍:“你不要总是和贺师兄一起。”
这句话一出口,连承影都觉得有些不大对劲。要是这小子继续按照现在的趋势一路狂说,指不定还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恐怕到了第二日,连见宁宁一面的勇气都没有。
——虽然它的确有一点点,想看到裴寂的那副模样啦。
作为同甘共苦多年的好兄弟兼好妈妈,承影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他,于是压低了声音,试探『性』发问:“等等等等裴小寂,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
按照平时的习惯,裴寂应该在心里默默回复它。
哪知他竟毫不犹豫,直接张口正『色』道:“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很清楚——特别清楚。”
宁宁又被惊得一怔。
然后看着跟前的黑衣少年目光悠悠一晃,最终停留在她眼前,眼尾和眼眶都红得厉害,含糊却认真地说:“我也可以……陪你。”
承影:……
承影没眼看,神『色』扭曲地闭上嘴,后来实在忍不住偷笑,干脆噗噗噗地乐出声来,在识海中飘来飘去自由飞翔。
哪怕明日等裴寂清醒过来,说不定会恼羞成怒地杀了它,为了此时此刻的快乐,那也超值啊嘻嘻嘻!
“我会做饭,会家务,会陪你玩,还会打架砍人——”
他说到一半,大概是觉得“打架砍人”这事儿不太适合在女孩子面前讲出来,一时间出现了慌『乱』的神『色』,把后来的话吞了回去。
这样的语气和神态,几乎是在撒娇了。
宁宁懵懵地听,脑子里一片混『乱』。
——这是酒后吐真言还是说胡话?裴寂居然会在意她与贺知洲单独相处,还有那些做饭家务拔剑砍人……又是什么跟什么?
在恍恍惚惚间,她又听见裴寂沙沙的嗓音,比之前小了许多:“所以,你可以,偶尔来看看我,不要总是和贺师兄在一起。”
宁宁:……
宁宁的脸爆炸红。
她不清楚裴寂的真实想法,然而在这种寂静昏沉、只有两个人的巷道里,这样的言语实在显得过于暧昧。
扶在他胳膊上的手心生生发烫,仿佛与身旁少年待在一起的每一个片刻,都会令她身体升温。
宁宁想离他远些,却又担心裴寂醉了酒,若是没有他人搀扶,会一个不稳地摔倒。
啊……真是的。
都这个时候了,她还在这么仔细地考虑他。
站在巷子里的女孩轻轻抿唇,整个人都被身旁那道高挑的影子笼罩其中。
她匆匆避开裴寂的视线,低不可闻地应了声:“好。”
这段路走得极为艰涩,好不容易走到客栈,等把裴寂扶上床时,宁宁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觉得如此紧张过,一想到明天裴寂便会清醒,要是他能记得今晚发生的事……
简直叫人不愿去思考。
这会儿酒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浓浓倦意。裴寂很听话地乖乖洗漱上了床,把整个身子埋在软绵绵的被褥里。她刚想道别离开,却被一把扯住衣袖。
躺在床上的少年已散去了发绳,如瀑黑发尽数倾泻在雪白床单上。裴寂睁着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一动不动看着她,小半脸颊藏在凹陷下去的枕头里,像只安静的鹿。
他和往常一样,说话还是没什么情感起伏:“我怕黑。”
他这时候倒是毫不犹豫说出这件事儿了,之前多倔啊,一个劲地说是不喜欢。
宁宁了然点头:“我走的时候,不会把灯熄灭。”
裴寂却摇了摇脑袋,双眼一眨不眨,牢牢望着她看。
她心下一顿,这才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你想要我留下?”
这这这、这不太好吧。
虽说他们俩之前也有过在山洞入眠的经历,但三更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管怎么想……都不太好吧!
裴寂没有反应,唯有一双波澜不起的黑眼睛定定看向她。
他这会儿不像之前那样爱撒娇,与平日里有了几分相像,连求人都是冷冷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却又隐约带了点含蓄的期待与怯意。
“那你……你在床上好好休息。”
反正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而宁宁又最容易心软,迅速在这样的眼神里败下阵来,浑身僵硬地指了指一旁的桌椅:“我在这里静坐修行。”
修真之人以天地灵气为养分,用静坐代替睡眠,不但能让身体得到充足休憩,还可以增进修为,大有裨益。
裴寂听罢不知在想什么,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点头。
他的神『色』犹豫且迟缓,突然又拉了拉宁宁衣袖,有些紧张地把嘴角向上拉,向她『露』出一个生涩微笑。
“我对着镜子练习了很久……不是在假笑。”
有夜风从窗外吹来,他动了动脑袋,发丝随之拂过白皙面庞。裴寂躺在床上,对她轻轻勾起唇角,笑得温和又腼腆,漆黑眼瞳里映着水光,有如杏花春雨,无端透出几分清纯的艳『色』:“有你在的话,可以把灯灭掉。”
承影重重地深吸一口气,白眼一翻,如同初初发『射』的火箭,旋转升天。
宁宁站在一旁,庆幸此时的裴寂醉了酒,不会注意到她狼狈又慌张的模样。
糟糕。
她差点用手捂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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