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躬身道:“臣妾罪责深重,叩谢陛下宽宥之圣恩。”
皇帝亲自扶起皇后。
皇后抬眸看去,明亮的宫灯里皇帝的神情平静淡然。
她不禁想起记忆深处,他在烛光里的那个笑。
那是他无意间现出的笑意,是他不觉中流露出的真心。
是他,只会对那个人露出的真心。
那个时候,他笑,不是因为对她说的那句,“你跟着我,纵然不是男子,亦能有一番作为”,而是因为,他手中的與图册,恰翻到了燕云城。
燕云城……
后来,皇后费了好些心思,才探清皇帝真正的心意。
她的查探瞒不过他,可一来他尚未即位,二来她生育了龙凤胎,他到底没有动她,只是处置了好些她的暗线。
不惜代价,终于得知真相的时候,她觉得可笑极了,穿越以来头一回大醉了一场。
她的确穿进了金光闪闪的大女主古言文里,可这是篇虐文啊!
她的夫君,无喜无悲、志在天下,有一个意中人。
他知自己处在血雨腥风的漩涡中心,唯恐波及那个人,便把真心深埋心底。
就像他幼时进学,有一回书法课上得了先生夸奖,先帝问他如此发奋、有何宏志,他答,想做书法大家、名帖传世。
书画不过聊寄闲情,终非正途,先帝闻言不喜,罚他抄《经世文选》,让他好好想想,身为天家皇子,究竟该有何宏志。
因着这桩旧事,他幼时被他的兄弟们打趣了许久,又因他习的是颜体,还得了个“小羡门子”的绰号。
那绰号,后来自然再也没有人敢提起。
皇后也是在查探中得知的这桩旧事。
做书法大家,自然不是他的志之所在。
可是,倘若他据实以答,想来先帝就不仅是“不喜”了。
因着这些查探得知的旧事,她越发地了解他。
也越发地,觉得遗憾……
以及,愤怒。
遗憾,他属意的人,不是她。
愤怒,他属意的人,是那个人。
容钰。
查探清楚前,她无数次地设想过,那是一个怎样的人。
查探清楚后,她心绪难平,甚至想,任是谁都比容钰好。
倘若说,他心有所属之于她如同一记耳光,那么,那个人是容钰让这记耳光抽得格外重。
容钰……
蠢笨娇纵,不学无术,扮猪吃老虎的,容钰。
除了嫡女出身,样样都不及她的,容钰。
偏偏,在这个时代,在很多时候,出身比旁的更重要。
再优秀的庶子也继承不了家业,再优秀的庶女也难以嫁进高门做正室夫人。
不必问凭什么,也不必问怎么办。
唯有接受。
倘若这具身子的原主没有早夭,倘若她没有穿越而来,那么,虽然原主生得极美,又极得父亲偏宠,可是,原主也不会有多么称心如意的姻缘,且会因为庶女的出身被夫家众人轻视。
穿越之初,面对容钰时,她经常感觉到这具身子对容钰本能的、深深的厌恶。
那厌恶是原主的,不是她。
在知晓皇帝的心意以前,她虽不喜容钰,却也谈不上厌恶。
容钰勾搭邵北城的那些小伎俩,在她看来,和这个时代的其他女子一样,不过是为了谋划个好姻缘。
知晓皇帝的心意后……
她才开始认真审视她那位三妹妹。
容钰,究竟知不知道皇帝的心意呢?
若说知道,为何要费尽心机嫁给邵北城?
若说不知道,为何成婚多年无子?
没有生过孩子的女人,生下的皇子才有资格夺储。
否则,若是前头已生养过,那谁也说不清楚,后头生的皇子究竟是不是皇帝的子嗣。
天家血统,断不容混淆。
容钰是什么心思……
皇帝是什么心思……
皇后并不着急。
该急的,是他们。
这不,皇帝新近宠幸了一位愉贵人,如今人人都晓得,愉贵人有幸承宠,是因为恰生得肖似文德皇后。
多么深情的皇帝……
所以,接下来,倘若邵家犯了灭族大罪,一众阶下囚中,恰有位夫人是皇后之妹,又生得肖似文德皇后,邵家的罪行和那位夫人也并无干系,那么,皇帝赦免那位夫人,亦是合乎情理。
再接下来,愉贵人恃宠生娇、闹得太过,在皇后和朝臣的劝谏下,皇帝把那位夫人纳入后宫……
虽然于礼不合,可比起愉贵人得势、成为第二个前朝徐贵妃来,却是更好的权宜之举。
呵……
皇后心中冷笑连连,看向皇帝的目光却和煦极了。
仿佛她全然不疑,他突然自降身段、主动讲和,没有分毫的别有用心。
她这样看着他,即便在他对她说“暮春入夜尤寒,你夜间仔细受凉”的时候,眼神也没有半点变化。
暮春入夜尤寒……
他在给她台阶,让她顺势求他留下就寝。
呵……
皇后眸中的和煦尽散,恢复了平日的清冷。
她早已不是四年前的她,不会再错一次。
皇后慢慢答道:“暮春入夜尤寒……多谢陛下提醒,只是,臣妾并不畏寒,不劳陛下挂念!”
皇帝面上没有分毫不悦,他嘱咐了一句“早些就寝”,便转身走出中宫殿。
皇后走到中宫殿门边,看着皇帝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步伐从容,不曾回头。
倘若,今夜中宫殿里是那个人……
那么,他还会这般从容地离去吗?
大概,不会吧。
可是,她永远也不会问他,诸如她究竟哪里不及那个人之类的话。
这是她最后的骄傲和底线。
何况,问了也是徒然。
那个人是他心头的明月光、朱砂痣,她再好,他也看不见。
所以,她何苦自讨无趣。
只是……
皇后扶着门框,望向天上的皎皎明月,终是不免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她要强了两辈子。
前世,偶尔回趟老家,七大姑、八大姨们围坐在一起,为她的婚姻大事讨论得热火朝天……
那时候,她们都是怎么说的来着……
什么,“女孩子工作那么卖力做什么,趁年轻好好拾掇拾掇自己,找个金龟婿比什么都强!”
“就是!蠢女人才自己扒拉钱,聪明女人都是花男人的钱!”
那时候,她年轻气盛,打从心底瞧不上那些亲戚,也听不得那些话。
如今她已活了两回,也做了母亲,再想到那些话已平和了许多。
她依然不认同那些话。
只是,有些怅惘。
两辈子……
两辈子,她只动过一回心。
只有过,一个虚无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