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间,清薇心里甚至生出了几分类似委屈的感觉。虽然理智上她知道现在的局势便是如此,他们没有别的选择,但心里却还是觉得,若是赵瑾之现在在这里,一定不会看着自己这么痛苦。虽然事实可能是赵瑾之即便在这里也束手无策,但清薇还是一厢情愿的相信有他在就什么问题都不会发生。
然而现在他不在,所以自己一个人,就不能有半分松懈。
这些念头如流水般的划过,清薇似乎又从中汲取出了足够的勇气和力量,直到春柳紧张得有些破音的声音响起,“看——看到头了!”
清薇陡然清醒过来,咬着参片开始调整呼吸。
吸气——呼气——用力——
吸气——呼气——用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清薇感觉身体上的疼痛甚至已经有些麻木,而最后一丝力气似乎都已经被榨出来,难以为继,眼前阵阵发黑,全凭着一股气支撑着,才没有晕死过去。
但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头脑里也昏昏沉沉的,只机械的重复着口令和动作。
然后,恍惚中,清薇听到不知是谁惊喜的叫声,“出来了出来了!”
然后是一声细若游丝般的,婴儿的啼哭声。
响在清薇的耳边,却仿佛仙乐。
清薇的身体陡然一松。我要看看孩子,她想,然后就彻底的陷入了黑暗与混沌之中,人事不省。
……
心悸的感觉没有持续多久,但赵瑾之心里却十分不安。他盯着京城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心中有些无力。明白自己此刻并不能给予任何帮助,他只能将心中的担忧都压下来,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战场打扫得很快,还能继续使用的机关被收回,西北军的俘虏也被缴械之后集中在了一起,等着赵瑾之发落。
手下的几位将领正在为此争执。
有人觉得既然是大魏的子民,那就应该收编。毕竟他们现在人还很少,而且刚才审问的结果他们也都是知道的,如果西北的局势那么危险,人多一点总是好的。
但另一些人持完全相反的意见。这些人既然都能装成胡人来蒙蔽朝廷,鱼肉整个西北,自然就不算是大魏的子民,也不在他们的庇护范围之内了。而且,正因为西北现在很危险,才不能留下这些人。万一他们偷偷的往外通风报信怎么办?或者打仗的时候忽然在后面鼓噪起来,说不定反而会被拖累,不如直接杀了。
最后,争执不下的人有志一同的转向赵瑾之,“将军,你说呢?”
赵瑾之带兵并不独,决策之前都会让大家像现在这样讨论一番,也算是集思广益,毕竟他一个人想得再周到也难免有所疏忽。而且这么做,也很有助于提升军队的凝聚力。
大家习惯了他的这种作风,所以哪怕平时关系不错,吵起来的时候也是针锋相对,寸步不让。而吵过之后,彼此的关系也不会被影响,因为大家都知道这只是为了更好的取得胜利。
不过,当赵瑾之做出决策之后,也不会有人反对。他们只会在讨论的时候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希望能被赵瑾之采纳。他对这支军队的掌控力,由此可见一斑。
见众人都看着自己,赵瑾之只沉吟片刻,就道,“俘虏先留着,后面或许有用。”
众人点头,心里琢磨着这些人能有什么用,但谁都没问。而赵瑾之继续道,“当务之急,是接下来该怎么做。诸位可有想法?”
他们现在的处境可以说是相当危险,一个不慎,可能就回不去了。来的时候谁都没想到西北的局势居然会是这样,陷进来就很难脱身出去,所以半点准备都没有就踩了进来。但既然进来了,赵瑾之也没有怨天尤人的意思,不如实际一点,考虑一下怎么样才能为自己谋到一线生机。
不过具体要怎么办,众人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开口。最后还是孙胜站出来道,“将军之前说要去抚州,可是打算占了此处?”
赵瑾之点头,“我们需要一个落脚点,还有各种补给。”
不说别的,如果他们在草原上这么游荡下去,就算西北军不出动来围剿他们,他们也会因为缺少粮食补给而陷入绝境。而且现在虽然是八月,但在西北,气候已经逐渐转冷,他们这些人却是谁都没有带着御寒衣物的。毕竟军队出行轻车简从,辎重都留在后面。而西北军现在自然不可能再给他们提供这些。
所以占据一座州城是非常必要的,既能够获得足够的补给,也能够以此为根基,跟西北军周旋。毕竟有高大的城墙阻隔,西北军一时也不能奈何他们。就算不能解决问题,至少可以支撑到朝廷的援军到来。
当然,赵瑾之选择此处,还有另一个原因,万星观就在这里。当然,那些人已经被抓走了,但是因为福王在这里待过的缘故,虞景还留着人在这里。赵瑾之自己这边想要传递消息很困难,但这些人不同。而且,从这个渠道也更令人放心。
虽然目前为止都没有见到福王插手此事的痕迹,但赵瑾之还是觉得这件事可能跟他有关。比如那个忽然冒出头来给朝廷发战报的愣头青官员,西北这边没人怀疑他,但赵瑾之却不同。
如果此事当真跟福王有关,那么他肯定还有后手,须得小心戒备。
“既然如此,那就去抚州。”众人闻言,便都赞同道。
但又有人问,“可我们如何进得去抚州城?”
他们要是占据了州城,西北军就进不去。但是现在在城外的是他们,这就比较令人发愁了。
赵瑾之道,“如今咱们人少,经不起损失,攻城是不必想了。我打算诈开城门,伺机夺取。”
“这个主意妙!”孙胜击掌道,“我知道了,那些俘虏就是用在这里吧?”如果只有他们这些羽林军,抚州那边说不定会警惕,根本不让他们进入。但有西北军陪同就不一样了。
众人一想,都觉得这个计划应当可行,于是立刻讨论了起来。虽然计划有了,但具体如何实施,却需要周密的计划,否则万一被人看破,反而打草惊蛇,而且会浪费掉这么一个大好的机会。
不过商议的同时也没耽误赶路,毕竟他们必须要在今日之内赶到抚州。而且如果趁夜骗开城门,成功的可能性也更高。骑在马上不便说话,只有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才能交换一下想法,但赶路的时候,却可以仔细斟酌思索。
不知道别人如何,但孙胜觉得,自己纵马驰骋的时候,被风吹着,脑子反倒会比平日更加清醒,而在这种高速的移动之中,周遭的一切都快速后退,变成背景,就显得自己更加突出,思索起问题来也更清晰流畅,许多奇思妙想也会在这个时候冒出来。而自己斟酌一番之后,又能够趁着休息的时候与其他人探讨,如此一来,思路倒是十分顺畅。
等到天色渐渐暗下来,接近抚州城时,一个计划已经渐渐成形。
只让俘虏们过去叫开城门肯定是不行的。毕竟这些人未必会听话,虽然被日食震慑住,但毕竟是训练有素的边军,若是有了机会,说不定立刻就反水。所以必须要有羽林卫的人跟着去。如此,再软硬兼施,至少能暂时令他们听话。
包括倒时候如何喊话,如何控制城门,如何冲城,如何接应……凡此种种的细节,全部都已经商量妥当,只等到了地方,抓住时机施行了。
大约这些人掌控西北的时间的确是太长了,所以虽然知道羽林卫来了西北,但是他们的警惕性还是不强。抚州城的守军见有人过来,要叫开城门,居然也没有多做怀疑,禀报上面的同时,便命令下面的人升起吊桥了。
这时的城门构造是十分复杂的,关上门之后,还要操作机关,将吊桥放下来堵住城门。这里是边城,随时有可能爆发战争,所以每日都会这么做,以免敌人忽然出现冲城。战争期间,甚至还会在城门后对方石块,这样才能保证安全,否则城门若是一冲就破,这城也就不用守了。
抚州城的守将听了下面的人汇报,也不疑有他。因为他是知道有人在石林那边埋伏羽林军的,现在有了结果,往抚州来修整,也是应有之义。而且远远看过去,的确都是穿着西北军配发的衣服。
不久之后,城门打开,城外的人鱼贯而入。
过城门的时候,还有不少守军盯着他们看,还有人热络的询问他们是否有所收获。所以羽林卫的人都警惕起来,生怕被看出破绽,而身边跟着的俘虏,有的配合的回话,有的低着头没有反应。
然而就在打头的人进入瓮城的时候,一个俘虏忽然高声叫道,“刘将军战死,这些人都是羽林卫假扮!快关城门!”
跟在一边的孙胜在心里暗骂一声,没想到竟还真有这种不要命的。也许他原本是要命的,但现在这个阵仗有点儿吓人,绷不住,就叫出来了。而且,之前在城门外,一旦叫破,城头的人势必会往下射箭。弓箭无眼,可不会区分敌我,万一射中自己呢?所以此人进了城门之后,眼看友军在侧壮胆,这才开口。
而他这一叫,周围彻底混乱起来。
俘虏们听到事情被叫破,害怕的同时又带着几分希冀。若是抚州守军能够干掉羽林卫,他们自然又自由了。
不过,若是城门没开的时候这样说还来得及,现在么……孙胜一刀了结了那个叫喊出声的俘虏,然后一挥手,羽林卫们便蜂拥而上,迅速的将城门处的守军击杀,接管了这处城门。
而等在城外的大军听见动静,也已经赶了过来。
虽然入城之后多半还要进行巷战,而被惊动的守军会做什么也难以预料,但总算是进城了。
这一夜抚州城杀声震天。因为是在城内进行,所以百姓们不敢随便出门打探,倒是抚州的官员们见势不妙,大都席卷钱财逃走,而剩下负隅顽抗的守军,经过一夜的战斗,也清理得差不多了。
值得庆幸的是,大概他们来得太突然,城里的官员们逃走得太仓促,所以城中各处设施,尤其是粮草兵器等等储备都还在,没有被毁去。如此,羽林卫这数万大军的口粮,暂时总算是不用担心了。
但放松只是暂时的。之前他们虽然有压力,但事实上,还算能够从容辗转。但抚州的消息传出去,立刻就会引起一系列的变动,整个西北的视线都会集中到这里来。到时候会有源源不断的军队前来进攻。但这只是外部的压力,内部来说,羽林卫恐怕也很难彻底稳住抚州的民心。
虽然他们是从京城来的,带着圣旨,理论上来说能够让这些大魏的子民接受。但实际上,这些人在西北土生土长,跟当地的官兵相处更加融洽。羽林卫一来就把抚州的守军杀的杀赶的赶,强势收编整个抚州城,难免让人心里犯嘀咕。而这些百姓们在周围的城池之中肯定也有亲友故交之类,到时候西北这边未必不会利用这方面的办法来动摇民心。
所以夺取抚州城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好在赵瑾之并不打算打持久战,只要能够坚持一个月左右,等朝廷那边反应过来,事情就简单了。
归根到底,朝廷的反应才是最重要的。所以这会儿赵瑾之既没有在清点物资,也没有跟僚属们商议接下来该怎么做,而是亲自带着人,去找虞景派驻到这边的探子,尽快将消息传递回去。
幸运的是,暂时驻守在这里的人是崔寿。此人之前曾经跟清薇一起共事,寻找福王的线索。后来查到万星观之后,他就到这边来了。万星观的人被抓住,他也没有直接离开,而是留在这里,继续观望。
只是这一出门,却反而先撞到了熟悉的人。
天亮似乎也助长了一部分人的胆量,已经有抚州的百姓出来打探消息了。看到街上的军队训练有素的走来走去巡查,却并不滋扰百姓,他们都暂且放下了心。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目前看来姓名无碍。
抚州这座城市非常特殊,因为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历史上易主的次数简直不可尽数。不是胡人与中原人的争夺,就是中原人自己内部分裂,割据混战。远的不说,就说前朝灭亡之后,大魏立国之前,前后不到三十年的时间里,抚州城却总共换过十几次主人!
虽然大魏立国之后就安稳下来了,但是从前的故事还一直在百姓们之中口口相传。所以他们才能那么快接受抚州再次易主,只要不影响日常生活,其实上头管事的人是谁,除非嗜杀成性打算屠城,否则跟他们关系不大。
赵瑾之见状,倒是放松了一些,转头叮嘱下面的人尽快张贴文书告示,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别让百姓们自己猜测,尽量将民心安定下来。这件事之前商量过,但毕竟这一夜太过忙碌,可能目前还未提上日程。
但立刻有人上前道,“将军有所不知,今日一早就已经写好告示文书,张贴出去了!”
“哦?”赵瑾之有些惊讶, “是谁负责此事?”
“这个倒是不知。但属下听闻,有一班士子主动登门帮忙,因此才能进展得如此顺利。”羽林卫之中有一部分子弟出身世家,自然是读书识字的,但要说诗书文采有多好,那就是说笑了。写这种文书,其实也勉强得很。若只是他们自己,这会儿估计还在抓耳挠腮的想词儿吧?
说曹操,曹操到,前面就有一群人正在沿街张贴告示。赵瑾之见状便道,“过去瞧瞧。”
结果一过来就看到了两个熟人。
赵瑜和赵珍也看到了他,那样子似乎有点儿想躲,但是又有点儿激动,因此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矛盾,让赵瑾之又好气又好笑。让人把张贴告示并且宣读的差事交给旁人,他领着二人找了个僻静处,这才能坐下说话。
“怎么回事?按照行程,你们这会儿应当回京了才是。”赵瑾之道。
赵瑜道,“本该是如此的,只是我们才从离开西南,就听说这边有战事,同行的还有数位士子,都说我辈读书人该当报效家国,值此危急之际,应该到西北来出一份力。”
“所以你们就来了?”
“是啊。”赵瑜有些没底气的应道。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但是面对赵瑾之这位兄长,还是不免有些压力。原本他们带着人主动上门自荐帮忙,就是因为听说冠军侯来了,所以想帮帮忙。但现在却不敢多说了。
赵瑾之本来想斥责他们胡闹,但转念想想,又觉得他们能想到这些,且不惧危险的赶来,这一年出门在外没有白费,心里倒生出了几分感叹。果然雏鸟离巢之后,才会成长得更快。看两人如今的精气神,已经与之前在京城时大不相同了。这一番历练,对他们应该很有好处。
只是三叔若是知道此事,恐怕又要不得安宁了。
不过,若只是来锻炼一番,这样也就足够了,所以赵瑾之道,“要报效家国,不在这一时。秋闱在即,你们该赶回去温书了。莫耽搁了时候。而且我这里还有一件事要你们帮忙。”
“是什么事?”赵珍问。
赵瑾之没有斥责的意思,他们都松了一口气,听到还能帮得上忙,自然更加开心。
待得听说是送信回京,便又蔫了。赵瑾之只得将情况简单的说了一下,然后道,“这可不是普通的书信,关系到我们羽林卫数万大军的生死,也关系到西北这数百万群众的安危,你们切不可掉以轻心!”
二人闻言一凛,正色答应了。
赵瑾之略略思量,没有用普通的书信,而是在生绢上写好信之后,让人缝进二人衣服的内衬之中,丝毫不起眼。然后叮嘱他们回去之后火速离开,否则迟了抚州被围住,再想出去就难了。
之所以要这样做,也算是赵瑾之为自己加一重保险。毕竟崔寿那里是否值得信任暂且不提,能不能够成功将信息送出去也很难说。毕竟他来西北的时间不短,肯定已经被人注意到了。
而将生绢书信缝进衣服里,也避免被同行之人发现,同时若是路上遇到意外,也不会暴露。再者生绢和纸不一样,就算打湿了也不会损坏,只怕上面的字会被洗掉。不过好在赵瑜和赵珍也知道一点情况,这书信只是作为佐证而已。
让人将他们送走之后,赵瑾之才前去拜访崔寿。
其实崔寿已经察觉到了西北的不对劲。毕竟他的本职工作,就是从各种细节之中推断真相,所以虽然这件事被掩饰得很好,但还是让他察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只是目前还没有什么进展而已。听到赵瑾之将真相和盘托出,不由十分震惊。但结合他自己发现的内容,两相印证,他立刻相信了赵瑾之的话。
“真是荒谬!青天白日,我大魏的土地上,竟有此等事发生,真是令人发指!冠军侯放心,我这就上书陛下,将此间之事一一分说清楚,请朝廷派人增援。”他对赵瑾之道。
赵瑾之则提议道,“此事事关重大,恐怕要请崔大人亲自回京一趟,面陈陛下了。”
否则光是书信,许多细节说不清楚,容易造成误会。再说这件事交给其他人,也实在让人难以放心,万一走漏消息……
崔寿想到这里,郑重的点头道,“既如此,下官就跑一趟。”
完成了这件事之后,赵瑾之才投入到抚州的治理之中去,务求在消息传出去,整个西北动起来之前,勉强将这里的人心稳住。否则打起仗来若是这些百姓在背后哗变,那他们就半分胜算都没有了。
当年高祖皇帝一日连下十余城,不就是因为城内的百姓们都盼着魏军,甚至半夜偷偷来替他们开城门?
西北虽然地广人稀,但相较而言,地方也着实算不上大。虽然赵瑾之已经尽力封锁消息,但也不过拖延了几日功夫,羽林卫不但没有被伏击,还反过来弄死了刘将军,将他的人马全部俘虏,甚至占据了抚州城的消息便已经传遍了。
整个西北陷入震动!
自从他们之间这道牢固的利益链形成之后,有多少年西北没有过这样的大事发生了?而现在,一个冠军侯,带着区区数万人马,竟然直接就将整个西北都挑了,这实在不能不让人吃惊和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