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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

和医生谈完, 佟星河家里有事, 蔺如峰也要回局里, 江昭阳出去送了送。

在蔺如峰上车时,他突然开口道:

“蔺局, 这段时间我想请个假……”

蔺如峰脚步一顿,扭头看了看他,忽然一笑:

“算你还有点良心。”

又说:

“虽然小冬出事的时候你不在旁边, 但作为队长, 你多少都有责任……”

江昭阳点了点头,“是。”

又问:

“那我请假的事?”

蔺如峰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头:

“可以,你想请到什么时候都行, 局里的事我来安排。”

又说:

“颜老是共和国的功臣,他的儿子和儿媳,当年跟我也是同事, 却不幸因公殉职,现在他的孙女……出了这种意外,颜家一门忠烈,我们愧对他们啊。”

说完, 蔺如峰就上了车。

等车走远了,江昭阳还站在原地发愣, 在他的印象里, 这是自己入职以来, 第一次见蔺如峰如此感性。

·

看蔺如峰的车走远了, 为了避嫌,刚才特意跑到一边的佟星河这时走了过来,问:

“怎么,请假没批?”

江昭阳摇了摇头:

“批了。”

“那你还这么愁眉不展的干嘛?”

“就是刚才忽然一晃神,有些后悔。你说当初我明知道她有超忆症,为什么还要带她一起办案!如果我当时直接赶她走,是不是就不会造成今天的局面?”

“傻……”佟星河伸出手,突然摸了摸·他的头,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他。

直到江昭阳打了下她的手,两个人沉默了一阵之后,她才缓缓说道:

“放心吧。如果协和不能救她,我这边来想办法。只要还有希望,别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们都要唤醒她。”

听到佟星河这么说,江昭阳终于感觉心里稍微有了点把握。

“谢谢。”他声音很轻地说。

“谢什么谢……”佟星河嘟嘴一笑,“如果小冬永远醒不过来,变成睡美人,可怎么嫁给我弟弟啊,我就只有一个弟弟不是?”

江昭阳跟着一笑,“别瞎说,我和她之间,连句喜欢都没说过。”

说完,他马上换了话题:

“对了,前两天被你打的那个人,没找你麻烦吧?”

“嘁,他敢吗?”佟星河翻了翻白眼,“律师已经去过他家了,他家里人当时还威胁说要告我,但是当律师告诉他们,是他们的儿子对我袭胸在前,我才出手打人的时候,一家人又不说话了。”

“还是小心点好……”江昭阳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现在可不比以前,打了人,不是你用钱用关系能搞定的。再说,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跟小孩一样?”

“行了,知道啦……真啰嗦!”佟星河又摸了摸·他的头,看远处有辆劳斯莱斯驶来,朝他挥了挥手,“快回去吧。”

·

一个星期后,颜以冬终于从重症监护室被推出来,转移到了普通病房。

虽说是普通病房,但因为颜以冬的身份,院方还是尽力给安排了一个单间。

在普通病房,医院先是对颜以冬采用了药物和高压氧治疗,中间还做了几次功能磁共振,主治医生也很负责,每天例行查房时,都会站在病床前,跟颜以冬“谈话”。

开始江昭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主治医生告诉他,这叫“声源定位”。

如果颜以冬一旦有了意识,会把眼球主动转向有声音的方向。

不过,她却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在医院陪伴颜以冬的这段时间里,基本上是江昭阳和颜鸿非轮替,还有其他的亲戚和军区的人经常过来,多次劝颜鸿非休息一下,找专业护理来做,不过颜鸿非每次都是一口回绝,他坚持一定要亲自陪着自己唯一的孙女,直到她醒来。

虽然是日夜陪着颜以冬,不过陪着一个昏迷的病人,跟陪其他病人还是很不一样,毕竟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不会说,也不会问,更不会提各种要求。

江昭阳很快便感觉自己闲得快长毛了,心里焦躁又空虚。

直到他让人把林染的日记从十九局的档案室里调出来,才暂时摆脱了这种情绪。

江昭阳觉得,如果不是因为颜以冬突然出事,他恐怕这辈子都没时间抽空读林染那一摞长达百万字的日记。

不过既然现在有了时间,他决定还是要把那些日记一字不落地读一遍。毕竟那不仅仅是几本日记,那上面还记载着一个女人短暂的一生。

江昭阳不知道他能不能用“一生”这个词,因为毕竟林染还没死。没死的话,应该还不能用一生这个词。

但是一个失了忆的人,跟死还有区别吗?

江昭阳不知道答案。

也许在他的心里,那种状态,已经跟死无限接近。

拿到日记之后,他在病床附近找了一条长椅,坐下后就开始从头翻起来。

在教堂的时候,江昭阳是没有看过关于林染初高中求学那部分日记的,因为那部分内容当时在沈建国的手上。

江昭阳本以为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写的日记会很枯燥,不过在看了几十页后,他竟然觉得有些地方写得还挺有意思:

1996年1月21日

今天下雪了,爸爸因为修车的人多,放学没有来接我。

我一个人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摔了一跤,中间有几辆车经过,可他们都没有帮我。

到现在我都还记得他们的车牌号——鄂x38492,鄂x30687,鄂xa1854。

如果下次再遇到他们,我一定会把钢笔里的墨水挤到他们车上。

后来还是一位阿姨扶起了我,她穿着白色的丝绵袄,领口印着一行字母——neversettle。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过那位阿姨问我有没有事时语气中的温柔,还有她的手用力拍打我后背雪花时的感觉,我都一直记着,到现在还没忘呢。

1996年1月23日

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总感觉自己哪里跟原来不一样了。

原来看十遍也记不住的李白的诗,现在随便扫一眼就能背过去。原来好像永远也分不清的汉字,现在看一遍几乎都能凭印象写出来。

我是病了吗?

我很想告诉爸爸,但是爸爸最近太忙了。

算了,反正也没发烧,爸爸说过,没发烧就不算病。

…………

2000年9月20日。

忽然害怕起了上历史课。

每次上历史课之前,都会手脚出汗,浑身冰冷。

我知道自己又要被迫面对那些冷冰冰的历史事件了,而且还要记住它们发生的日期。

本来,这都不是问题,我在小学和初中的时候,也要记住许多事件发生的时间,但是随着看的书越来越多,经历的事越来越多,我感觉自己的脑子也越来越乱。

多看课外书是件好事。

老师们都这样说,同学们也都这样认为,但是我却觉得看书多未必是件好事。

因为每当考试出题时,给出一个时间,我都能在脑子里同时想起四五个事件,尽管我知道哪个答案是对的,却越来越难以从其他答案中把自己抽·出来。

我感觉自己脑子里有一个洞,一个很大很大的洞,说不准哪一天,它就能把我吞进去,我陷在里面,似乎永远也逃不出来。

读到这里,江昭阳猛然感觉心脏一颤,他突然想起来一个细节——在向林染对门的邻居询问她的情况时,他说半夜经常会听到林染在房中怪叫。

根据他的描述,那些怪叫声像是忍受不了毒瘾的人发出的惨叫。

当时江昭阳并没有细想,但是现在结合林染的日记来看,他的心里不禁慢慢浮现出一个最合理的猜测——她之所以发出惨叫,是因为她和颜以冬一样,也有超忆症。

那些惨叫声,就是由于她难以忍受自己的记忆过于清晰,那些过往的惨剧一遍又一遍在自己脑中重现而发出的无奈的悲鸣。

江昭阳并不觉得林染是个瘾君子,因为无论是从她头发的化验结果,还是人生经历来看,她一直都离毒品很远。

为了验证自己的推测,江昭阳加快了阅读日记的速度。

果然,在最近的几篇日记里,林染只写了日期,然后通篇都重复书写着一两个字:

“恨恨恨恨恨……”

或者:

“死死死死死……”

这两个字几乎无限循环,直到她笔迹虚浮,没了力气为止。

江昭阳看了一眼身旁还在昏迷中的颜以冬,不禁皱起了眉。

他以前虽然也知道这种病,但是从来没看过相关患者的日记,或者换另一种说法,从来没有真正进入过超忆症患者的内心世界。

也就是说: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颜以冬,也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她的伤痛,她的无奈。

他一直以来所做的,其实跟其他人并无区别——不过是站在她的身边,冷冷围观而已。

江昭阳不禁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她愈发消瘦的侧脸,一直看了很久,直到窗外的夕阳缓缓消失在地平线下。

·

经过对林染日记的连续阅读,江昭阳发现,日记这种东西,是最能反映个人气质的。

比如,作为一个刚上高中的普通女生,林染会在日记里记录自己讨厌的人,讨厌的事,讨厌的音乐。

同时,也会记录自己喜欢的人,喜欢的事,喜欢的习惯,还有喜欢的作家。

对林染来说,她最喜欢的作家就是安妮宝贝。

为此,她在自己的日记中循环抄录了很多遍安妮宝贝作品中的句子,其中她最喜欢的,是《清醒纪》里的一句话:

“烟花飞腾的时候,火焰落入大海。遗忘和记得一样,是送给彼此最好的礼物。”

这句话,被她反复引用过很多次,以至于江昭阳把日记读完的时候,关于案件的细节没记住多少,这句话倒像是一粒种子,牢牢地在他的脑海里生根发芽。

从此以后,只要一想到林染的日记,他就会马上想起这句话。

他总觉得这句话跟林染的经历很像,安妮宝贝讲的或许不是记忆,更多的是一种无由的感伤,但是这句话映在林染心里,就变成了一种类似于圣经的东西,让她恍惚,让她着迷。

·

一个月后,下午两三·点钟,主治医生又来查房。

他站在病床前,继续呼唤着颜以冬的名字,同时用手轻轻掐了一下她的手。

这时,江昭阳忽然发现她的眼皮似乎跳了一下。

“咦……”

主治医生也看到了,吓了一跳,他马上又呼唤了一遍她的名字:

“以冬……”

这次江昭阳看清楚了,她不是眼皮在跳,是里面的眼球轻轻转动了一下。

主治医生马上又跑到床的另一边,轻轻喊了一下她的名字,颜以冬的眼球又轻轻转动了一下,不过这次马上倾向了另一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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