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篆很不安。
自从季凝和简铭去赵王府之后, 这种强烈的不安,就伴随着玉篆。
她们家姑娘, 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相依为命的姑娘, 不信任她了!
姑娘她宁可带着一个之前从来没见过、根本不懂得如何伺候、整个人都冷冰冰的韩乙在身边,也不需要她这个自幼名为主仆、情逾姐妹的贴身侍女伺候了!
姑娘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玉篆思来想去了很久,猜想这其中的缘故。
想来想去, 也只有季凝“知道了什么”, 才说得通。
是常青吗?
常青禀报了侯爷,然后侯爷告诉了季凝?
这么一想, 简直就是真真的!
玉篆脑中一遍遍地闪现着月余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她从来没害过什么人, 却对那两个婆子下了毒, 想到将来可能害死人命的后果, 玉篆之前在两个婆子镇定自若的模样, 便怎么都绷不住了。
她的手抖得厉害。
“你是何人?在这里做什么?”一道冷森森的声音, 仿佛从地狱里飘来。
玉篆骇得浑身哆嗦——
她真的没想到,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也会有人盯上她。
其实也不是不能想象。
这里毕竟是常胜侯府的地界, 纵然她事先获知了这里的地形图, 若是来者是侯府里的人, 发现她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玉篆强作镇定地看着眼前这个身形告状的男人, 他的年纪很轻, 看衣着应该不是府中的贵人, 而极有可能是个下人。
可是, 他的眼神,却让玉篆害怕。
他审视着玉篆,仿佛在审视着一只从哪里下手, 才方便一击致命的猎物。
“你刚才, 和她们说了些什么,我都听到了。”男子凉森森地说。
他这样说着的时候,还朝玉篆龇了龇牙。
瞧着,更像是要吃人的模样了。
听到了!
他都听到了!
玉篆顿觉如遭雷击。
也就是说,她刚才如何威胁两个婆子的话,都被这个男子听去了!
玉篆本能地想拔腿就逃。
怎么可能逃得掉?
她都能肖想得到,若自己稍稍露出些逃跑的意思,这个身高腿长、说不定还会武的男人,就会立刻像拎一只小鸡一样把自己拎回来……
那样的话,便是前功尽弃,连最后的生机都没有了。
“阁下想如何?”玉篆竭力克制着语声中的颤抖。
“我想如何?”男子大概没想到玉篆还有胆子这么问自己,忍不住笑了笑。
“是我该问你,想如何吧?”男子的笑意变冷。
“此事是季府的家事,”玉篆顺嘴诌道 ,“季家管教两个不守规矩的婆子,旁人无权置喙吧?”
“家事?”男子打了个哈哈,“小姑娘,你忘了,这里是常胜侯府,不是你们季府。”
玉篆登时像被扼住了喉咙。
“常胜侯府如何?难道我们家姑娘嫁入你们侯府,做的不是侯府夫人?”玉篆梗着脖子,犟道。
男子倒被问住了。
继而目光幽森:“你的意思,你这么做,是你们家姑娘的吩咐喽?”
玉篆也不是个傻的,立刻一眼瞪了回去:“你是何人?为何要告诉你!”
两个人正在针锋相对的时候,男子突然面色微凝。
“有人来了!”他低声道。
玉篆亦警然。
“我是何人,你很快就会知道。”男子压低声音。
“还有,今日之事,我可以暂且不说,”他低哑的声音之中,警告的意味明显,“不过,你们主仆若是敢害主人,我定不会饶了你们!”
说罢,闪身离去。
他说的没错,玉篆确实很快就知道了他是什么人。
他是常胜侯的副将,也是常胜侯身边最信任的管事。
再见到常青的时候,玉篆要被吓死了。
她提溜着一颗心,生怕常青什么时候会把那个秘密说出去。
那样的话,她才是万劫不复了吧?
这月余间,常青何尝不是看贼一般看着她?
玉篆一点儿都不好过。
她有时候也会生出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常青告密便告密吧,总比这么悬着日夜不得安生的好!
可是转念又想到,一旦季凝知道了,会如何?
会疏远她,会不信任她,会再也不需要她……就像现在。
玉篆要哭了——
她乐意为季凝而死,心甘情愿的,却怎么都没法接受,与季凝疏离了情分。
姑娘她一定是知道了,不然怎么会有如今的种种情状呢?
玉篆呆呆地杵在卧房中,手边是整理了一半的活计,心不在焉。
“吱呀”门响,将她扯回到了现实之中。
玉篆惊悚地看向门口,季凝,还有她身边的简铭,心头已经了然一片。
季凝原不想让简铭随自己来审玉篆。
玉篆是她的侍女,是她看作比亲姐妹还要亲的人。
季凝想把这件事只限制在一个极小的范围之内。她不是信不过简铭,更不是想对简铭隐瞒些什么,今日无论从玉篆的口中得到什么消息,季凝都打算原原本本地告知简铭。
“我不会打骂她,你放心。”简铭却这样说。
季凝听得哭笑不得。
堂堂的常胜侯,当然不会对一个弱女子如何打骂。何况,玉篆也没做下什么不可饶恕的事。
“我只是想,陪着你,现在,以后,时时事事都陪着你。”简铭又道。
季凝听得痴然。
这话怎么越听越像是……情话呢?
他与她,说情话……
季凝的脸上微热,顾不得细思这里面的禁忌意味。
罢了,简铭要跟着,便随他吧!
面对简铭的坚持,季凝不由得妥协。
玉篆在面前跪下来的时候,季凝的心脏一下子缩成了一团。
过往两个人相处的点点滴滴,相依为命的一幕幕,一股脑地涌上心头。
“你起来说话。”季凝说。
她看不得玉篆这样。
玉篆摇头,吸了吸鼻子:“我知道我罪大,给姑娘惹了乱子。那婆子还差点儿……”
回想两个时辰前,沙嬷嬷的疯癫状地扑过来的情景,玉篆仍心有余悸。
哪怕明知道沙嬷嬷恨的是她当初对她下.毒,扑向的也是她,玉篆担心的还是差点儿被殃及的季凝。
若是沙嬷嬷疯狂之下,伤了季凝,玉篆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
季凝听玉篆未尽之言,就已经明白了她心中所想。
她轻声叹气:“沙嬷嬷没有伤到我,你也无须自责。”
玉篆垂着头,默然不语。
季凝知她心中有愧,季凝的心里也不好受。
她索性蹲下.身,手搭在玉篆的肩头:“我没有怪罪你,玉篆。侯爷,他也不会怪罪你。就是在老太太那里,我已经承认,之前是我悄悄吩咐你,对那两个嬷嬷下.毒,也已经遮掩过去了。不会再有人,找你的麻烦。”
“姑娘……”玉篆怔怔地抬头。
她根本没想到,季凝竟然在简家老太太那里替她揽下了过错。
玉篆一度以为自己这辈子完了,孰料,竟有这般的柳暗花明。
她于是更觉得对不起季凝了。
“姑娘,我对不起你!”玉篆抽噎着。
季凝见她落泪,心里很不好受。
把自己的帕子递过去,为她拭泪:“我们是一同长大的情分,有什么话不能说开呢?”
玉篆哭声暂止,咬着嘴唇,看着季凝。
“我知道你一心为我好,怕那两个嬷嬷被太后所驱使,将来害了我……”季凝叹道,“可是这件事,你原可以告诉我,我们一同商量着如何办……”
“不可以的,”玉篆摇头,“不可以告诉你。”
“为什么?”
“就是不可以。”玉篆抿紧了嘴唇,不肯多说半句了。
季凝眉头蹙起,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是因为,萧寒吧?”季凝忽道。
玉篆猝不及防之下,愕然张圆了嘴。
果然如此!
季凝暗自点头。
“姑娘你都……”玉篆蓦地噤声。
“我都知道了。”季凝接过她的话头。
玉篆愧疚地垂眸,不言语。
“当初,出嫁之前,父亲带我去田庄上,我见你和萧寒的情状,便心有疑惑。”季凝回忆道。
“那时候,我并没来得及多想。可是后来,我与侯爷到田庄上的那次,我便察觉你与萧寒之间的关系,不寻常。”
“姑娘都瞧出来了?”玉篆似乎也知道,今日是逃不开了。
“是啊,我都瞧出来了。你在田庄上人头那么熟,想寻摸到什么东西,就能寻摸到什么。田庄上的人,其实都认得你吧?”季凝问道。
玉篆深吸一口气,终是道:“是,我确实在田庄上待过。”
“那就是了。”季凝低笑。
“如今想想昔年的一些情状,竟都对上了,”季凝幽幽道,“多年前,你曾经离开季府几日。我那时问你去了那里,你说你娘亲过世了,你去送你娘亲。”
“是。”
“那日我第一次随父亲去庄上,父亲虽竭力掩饰,以为我看不出来,其实他与萧寒之间是有所交易的吧?他担心萧寒告诉我些什么,便以你为要挟,放在身边防备着。萧寒为了你的安危,不得不顾忌着、忍耐着,不与你相见……”季凝的目光越发的深沉。
“是。”玉篆的声音,颤抖着。
她应得坦当,季凝轻轻地笑了。
“那么玉篆,你告诉我,你与萧寒,究竟是何关系?让他宁可忍耐至今,都不肯对你表现出半分的亲近?”
“他……他其实是我,爹爹。”玉篆将心中最大的秘密说出,整个人仿佛都轻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