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老太太行礼的时候, 只备了季凝一个人的拜垫。
这是明摆着,让她一个见礼的意思。
季凝不是没有犹豫过——
娶妻拜亲, 新妇敬茶, 从来都是新婚夫妻一同拜见婆家的长辈,这是惯例。
只让新妇一个人拜,那成什么了?
那还算是被迫家承认的吗?
季凝可不信这是简家独有的规矩。
她更不信, 那个取拜垫的侍女, 胆敢自作主张,只在自己面前铺了一张拜垫。
若没有老太太的授意, 谁敢?
归根结底, 还是那位此刻高高在上的老太太, 故意这般的。
这算什么?
难为她, 还是压根不想承认她?
季凝宁可是前者——
简家的长辈不认可这门婚事, 便寻机难为自己这个新妇。
所谓“兵来将挡, 水来土掩”,假以时日,季凝自问定能寻到那些芥蒂真正的根由, 并将它们消磨殆尽。
打心眼里, 季凝是欢喜做简铭的妻子的。
可若是后者, 若是老太太压根就不想承认她?
果真如此, 这位老太太要是还想让她白她, 季凝就得与她认真掰扯掰扯了。
邹老太君是一品诰命的外命妇, 季凝是敕封的景贤公主, 亦是一品,且为内命妇,虽然同为一级, 但季凝沾着天家的边儿, 就是拜,也得是老太太向她行礼!
她真能与老太太掰扯,让老太太向她行礼吗?
只怕,从此以后,她在简家也就不用继续待下去了。
最最关键者,她若是那般和这老太太一般见识,简铭又如何自处?
是以,季凝犹豫了。
是要屈从于现状,想着老太太高低年岁摆在那里,拜一拜也谈不上如何吃亏;还是放任心中为自己的抱不平,多少有所抗争,将来在常胜侯府中不至于被人瞧不起?
季凝着实犹豫了几息。
却也由不得她多犹豫——
眼下情形如此,在场之人等着她下一步行事呢。
季凝暗咬银牙,横下心来。
她尚未将刚刚的决定付诸实现,旁边的简铭竟先她一步,冷冷地吩咐侍女,再备一张拜垫来。
那名侍女初听到简铭的吩咐,还有些迟疑地偷偷看老太太,最终还是乖觉地取来另一张拜垫,放在了简铭的面前。
简铭接着便牵着季凝的手,和季凝一起拜了下去。
他说:“孙儿携新妇,请祖母安。”
季凝模样恭顺地下拜,心脏却不争气地“噗噗噗”狂跳了好几下。
简铭说的是“携新妇”,简铭的一举一动,言行之间,无不是在顾念着她的。
经过这一拜,无论老太太心里作何想法,季凝“简氏新妇”“常胜侯夫人“的身份,便是板上钉钉,无可更改的了。
蓦地,季凝想到了自己当初是如何稀里糊涂地进了简家的门,连她父亲在内,都是算计她的吧?
简铭却自始至终不曾算计了她,还频频回护她、在意她……
她活了十七年,真正对她好的,除了玉篆,唯有简铭了。
季凝强忍下鼻腔之中的酸涩之意,依礼向老太太行礼毕。
简铭一直陪着她行完了礼。
在旁人看来,这便是简铭作为老太太的孙儿,有了自己的家室,能够顶门立户过日子的意思,是让老太太欣慰孙儿长大成人的意思。
上面那位老太太不知道是否作此想法。
她的目光看似淡淡的,其实始终都没有离开季凝。
从季凝的脸,一直看到季凝的周身,老太太的神情微变,心情已经变得很有些复杂。
拜礼毕,季凝从旁边侍女捧着的托盘内取了茶盏,呈向老太太。
老太太象征性地抿了一口,便当是喝了她敬的茶。
简铭的母亲早逝,这个婆婆茶也就只能敬给老太太这位祖婆了。
老太太将茶盏随意放在一边,扫了一眼简铭,想说起来说话吧。
可是再一眼瞥见季凝,那句话就停驻在嘴边,说不出来了。
她的手指无意地在桌边轻轻敲击着,这是她思索的时候不由自主做的小动作。
她在想一件事,那便是,若她此刻让简铭起来,而让季凝继续听自己的训教,简铭会作何反应。
老太太随即就在心里哼了一声:刚才是哪一个连这丫头受半点委屈都看不得的?
老太太瞬间对简铭生出了一股恨铁不成钢的念头。
她此刻倒是希望,简铭能如往常一般,对女人根本不放在眼里。
虽然,曾经那样的简铭,也让老太太担足了心。
罢了,都是他自己乐意的!
老太太暗嗤。
于是便不令简铭起来,干脆连带着简铭一起,训教了。
说是训教,那是老太太的想头。
那些话说出来,其实是祖婆对新成为简氏一员的季凝的叮嘱和关切。
已经过去了一刻钟了。
季凝跪在拜垫上,垂眉顺目,听着老太太絮絮地又把话头说了一个来回。
“……铭儿年纪轻,又得朝廷重用,你要懂得体谅他,要照顾好他……”
“……几个孩子都是好的,琮儿懂事乖巧……你要知道疼他们,才是做主母的本分……”
“……夫妻和睦,多子多福是福分……你们都还年轻,将来子嗣上是很该多些的……”
季凝咋一听这些话的时候,心里还很有些波澜起伏。
比如听到老太太说孩子们都是好的,旁人不提,偏偏只提简琮“乖巧懂事”……小小年纪,就知道抓了那么恶心的东西来吓唬人,还学会满府地去告状,当着兄长和妹妹的面,要多跋扈有多跋扈,阖府除了简铭就没人管得了他……
老太太您关这叫“乖巧懂事”?
季凝嘴角抽了抽。
等到两刻钟之后,季凝再听到老太太第三遍絮絮叨叨那些车轱辘话的时候,季凝的耳朵都快被磨出茧子了。
何止耳朵?
她的脸皮都被磨厚了。
比如,第三次听到老太太说什么“多子多福”,让她与简铭在子嗣上“多多努力”的话头儿,季凝的脸颊再也红不起来了。
这算是,免疫了?
季凝心内着实无语。
她的两条腿已经跪得由酸到麻,由麻向着快要没有知觉去了。
季凝就一下子体会到了昨日简扬被罚跪在祠堂里面,是什么感觉了。
她这也算是被头顶上那位老太太,罚跪吧?
只不过,这位老太太的手段可比二太太高明多了——
人家端的是为你好,为你们夫妻好的心思。
老人家絮叨些,嘴碎些,不是常见的吗?
瞧得上你,才对你絮叨呢!
季凝没脾气,听着吧!
老太太又琐琐碎碎地说了一大通,亏她一把年纪还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到底有了岁数,她终于说得口干舌燥。
原想着手边桌上就有一盏茶,可以拿来润润喉,老太太的手忽的停在了半路——
那是季凝刚刚敬的茶,她抿上一口,已经很给这丫头面子了。
再喝一口?
老太太心里哼了一声,宁可渴着,也断不肯碰一下那茶盏了。
简铭也陪着季凝跪在那里,早已经焦躁十分。
他自问身子骨粗糙,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底子,还怕跪上一两个时辰?
季凝却不同,那么纤细柔弱的,简铭之前抱她的时候,都生怕力气大了些,蹭破了她的肌肤,捏坏了她的骨头呢。这会儿却不得不跪这么久……
简铭没想到祖母对季凝的成见这般深,比自己想的,还要深。
而且,季凝身上还……纵然隔着拜垫,地上也凉气重,真落下病根儿可怎么得了?
简铭之前几次三番地寻找机会拦下老太太的话头,怎奈老太太好像早看透他的心思了,半点机会都不留给他。
此刻,老太太口渴了,扭脸想要喝口茶,却又犹豫的当儿,终于被简铭捕捉住——
“祖母想是累了吧?孙儿和新妇送祖母去歇着吧?”简铭突然开口道。
老太太闻言,嘴角微不可见地抽了抽。
她其实很想说我不累,让下人们上碗热茶,我还能再说半个时辰。
可是这话是不好这么明晃晃说出口的,太过刻意了。
简铭显然已经看破她故意难为季凝,此时开口已经是忍耐到了极限,再如何的,只怕就要有所动作了。
老太太心内幽幽地叹了一声,到底还是不愿与简铭撕破脸的。
何况,还是为着眼前这么一个女人……
“罢了,我也乏了,今日便如此吧。”老太太大度地摆了摆手。
季凝听到自己心里长吁了一口气。
表面上,她可没表现出分毫,依旧是那么的垂眉顺目。
老太太那句“罢了”刚一出口,简铭便得令一般站起身来,都不用老太太让他起来的。
甫一起身,简铭便侧向季凝笑道:“祖母让我们起身了!”
季凝倒也没客气,应付了一句“多谢祖母”,便从善如流地也站起了身。
不过,与简铭的利落相比,她起身的动作很有些凝滞,跪得太久了。
简铭眼疾手快,忙去扶她。
两个人相视一笑,彼此的心中皆同时体味到了一种“互相扶持”的默契之感。
老太太:“……”
简铭先扶了季凝,让她很觉得不悦。再看到两个人四目相对的那一眼……若说这两个人之间没有情意,谁信?
老太太更觉得闹眼睛了。
简铭,还是她的孙子呢!
这就只知道扶媳妇儿,不知道扶着她这个含辛茹苦的祖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