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责歆儿为“小叛徒”的,不过是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儿。
他穿着蓝缎袍子,比同年龄段的男孩儿个头儿还要高些,身子挺拔得像是洛水河边的小白杨一般。
那张脸长得也很清秀,脸上的不屑神情却也是真真切切的。
被他鄙夷的歆儿,则根本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歆儿骄傲地扬起了下巴。
不仅如此,歆儿嘴里还说着:“二哥,你袍子沾上油星儿了!”
这么一句出口,男孩儿的脸色登时变了。
他顾不得继续鄙薄歆儿,而是拉着袍襟左看右看,又唤过侍奉他的小厮,让那小厮赶紧帮他看哪里沾上了油星儿。
歆儿见状,哈哈大笑。
男孩儿这才反应过来上了她的当。他立时朝歆儿攥了拳头,愤愤地推开了他身旁的小厮。
那小厮似是很有些惧怕他,垂手退到一旁,不敢作声。
歆儿倒是一点儿都不怕他的拳头,犹哈哈笑道:“女孩子才爱美,怕脏了衣衫!二哥像个女孩子,好羞好羞!”
同时,她还把手指在脸颊上刮啊刮,以实际行动笑话男孩儿“好羞好羞”。
“小丫头!敢取笑我!”男孩儿涨红了脸。
虽然羞恼,还攥紧了拳头,但他也只是朝歆儿比划比划,并没有真的如何了她。
歆儿似乎早就惯于他如此,笑得更欢畅了。
季凝旁观这兄妹两个之间的言语举动,心里面暗自琢磨。
歆儿叫这个男孩儿“二哥”,那么另外两个男孩儿,难道是歆儿的……大哥和三哥?
季凝的嘴角抽搐了两下——
所以,常胜侯到底有几个孩儿?
常胜侯比季凝大九岁,也就是二十八岁。
看那年纪最长的男孩儿,十二三岁的模样,应该称做小少年了。
他若是常胜侯的长子的话……
蓦地,那个小少年开口了,尚未变声的嗓音,还带着属于少年人的清澈干净,就像他的长相,很温润。
这样的小小少年,长大了,应该是一个性格不错的男子吧?
“阿誉,歆儿,爹爹已经回来了。你们还不快同为兄一起与迎接爹爹?”
他说着“为兄”的时候,真有些长兄对待弟弟妹妹的意思。
一大一小兄妹两个,似乎还算听这个兄长的话。
歆儿于是不再嘲笑她的二哥,而是依旧亲昵地拉了季凝的手,还挑衅似的朝三个男孩儿晃了晃。
仿佛在说:看!我有新阿娘!你们有吗?馋你们!
季凝哭笑不得。
那两个大些的男孩儿还好——
最大的那个很快收敛了投向季凝的颇为复杂的目光,他朝季凝恭敬地欠了欠身,并没有说什么,更没有多余的称呼,似乎只是在表达对季凝身份的尊重。
而被歆儿称作“二哥”的男孩儿,则哼了一声,朝歆儿扬了扬拳头,像是根本没有把季凝放在眼里,紧随着他的大哥快步而去。
最小的男孩儿,年纪与歆儿相比差不了多少。他的小步子虽然紧跟着他的大哥和二哥,但眼神却很留恋地落在了歆儿拉着季凝的手上,像是羡慕似的。
季凝捕捉到三个男孩儿不同的眼神,心底里泛起波澜。
常胜侯的孩子们,还真是,各有各的不同。
以后,和他们打交道,将是她的日常了吗?
季凝默默记下了只打了一个照面的三个男孩儿的模样,暗暗揣摩着他们各自可能不同的性格和喜好。
只是不知道,这几个孩子,是否都是一母所生。
季凝由着歆儿的小手牵着往喧闹的庭院处走,心里面则思忖着。
她只知道常胜侯曾经前后娶过两位妻子,都被他给“克死”了。倒是不知道,常胜侯是否还有旁的妾室。
一想到常胜侯说不定还有她不曾见到的妾室,季凝就觉得别扭极了。
“爹爹!歆儿想死你了!”歆儿突然一声欢叫,松开了季凝的手,朝着不远处的一个人影扑了过去。
此时庭院中满是侯府中的大小仆从,还有几个身着劲装的壮健男子,相比是常胜侯在军中的下属。
所有人听到歆儿那一声,都极默契地闪身让出了中间的一条通路,由着歆儿顺利地冲到了那个高高的人影面前。
每个人的脸上,都似乎含着笑。
他们竟像是习惯了歆儿这般了……
季凝心中微诧,不由得循着歆儿冲开的一条通路看过去——
那个高高的人影,听到了歆儿的欢叫,侧过身来。
他就势半蹲下.身,双臂张开。
歆儿已经于此时倦鸟投林一般,扑到了他的怀里,清亮的童声嘻嘻哈哈地叫着爹爹。
那人一点儿都不费力地将她抱了起来,直起身,脸上含笑。
他直起身的时候,季凝刚好看到了他的脸。
这个人,就是常胜侯,简铭吗?
竟是长得,这么俊?
季凝扪心自问,她第一次见到,长得这样英俊的男人。
当然,以她闺中女子的身份,见到年轻男子的机会极少。
其实她的父亲季翰,季凝自问就长得很不错。
然而,眼前的常胜侯,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剑眉入鬓,长身玉立……真真的是美男子一挂的。
不过,常胜侯的气度,显然不是“美男子”这个词足以形容的。
他的周身,有一股凛然之气,那不仅是久经沙场锤炼出的血杀之气,更有一种威严正气。
他只是这样,抱着他的女儿,站在季凝的面前,季凝便没来由地觉得,这个人是一个正直之人,是一个值得托付之人。
这种感觉,可真是微妙,又莫名。
明明,她是第一次见到他,怎么会想到那样不着边际的地方去?
可是,他们名义上,到底是夫妻啊!
想到自己竟然是眼前这个男子名正言顺的妻子,季凝的脸上,泛上了热意。
“爹爹爹爹!那是新阿娘!”歆儿被常胜侯抱着,并没有忘记了自己还拉扯了季凝来。
她的嗓音高亮,又是几乎所有人关注的焦点,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的小手指引着,看向了季凝。
季凝感觉到了几十道不同意味的复杂目光的同时注视,脊背不由得绷紧起来。
她自幼长到如今,还是第一遭,在同一时间,面对这么多人的关注。
在这些目光中,自然也包括常胜侯简铭的注视。
他的眼神,和旁人又是不同。
旁的人,或是他的部下,或是侯府中的仆从,他们就算对季凝有所探究,到底有限,眼神不敢放肆,还维持着基本的尊重。
当然,这种尊重,也只是因为,季凝现在的身份,是常胜侯的夫人,而已。
相比之下,简铭的目光,要直接得多。
季凝甚至觉得,简铭的目光中,像是两道锋利的剑,直直地刺向了她。
不是杀气腾腾置她于死地的那种锋利,而是要划开她这张皮的锋利。
简铭,想要看到她皮相之下的某种真实的东西?
这个念头一生,季凝微微蹙眉。
她自问站在这里,接受简铭和所有人注视的自己,是真实的自己,没有伪装。
她不需要伪装,她也没有伪装的资格。
她只能靠着自己的脑子、眼睛,还有这颗心,于现在以及将来,在这座侯府里生存下去,并且生存得好。
这样的她,又有什么需要简铭探究,甚至想要剥了她的皮一看究竟的?
剥皮……
季凝忽的想到了那间满是牌位的大屋子,还有关于常胜侯的种种传言:他克死的两任妻子,他天煞孤星的命格……
季凝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有种将要面对死亡的,是她自己的错觉。
她恍然回神,刚一抬眸,就对上了简铭玩味的表情。
这个人,好像是在……看她的好戏?
季凝暗咬银牙,心底里被激起一股子意气来。
她昂起了下巴,仿佛她不是一无所有,而是有着无限的倚仗。
“妾身季氏见过侯爷!侯爷一路辛苦!”季凝敛衽朝简铭拜道。
这是她身为新妇,迎接自己远归的夫君应有的礼数。
但季凝却将这套礼数做得,很有几分骄傲的味道在。
就算是心里当真是怕,她也不会任由简铭看低了去!
简铭抱着歆儿,已经走近了季凝。
他看着那张绝色容颜,眼中透出了几分耐人寻味。
这个女子的反应,让他觉得意外且……有趣。
他的嘴角轻勾起一个极小的弧度,浅淡的笑意转瞬即逝。
“不辛苦。”简铭淡淡道。
季凝的眉毛动了动。
因为简铭的声音,并不是她想象中的,武将的粗犷豪迈高昂的感觉,而更像是一个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读书人。
这种认知,让季凝心里面刚生出的戒备又没出息地退避三舍。
而简铭说着“不辛苦”的时候,季凝分明感觉到,他不是在同她客套寒暄,他是真的觉得这次出征不辛苦。
所以,他到底和楚国打了怎样的一场仗?
季凝无从猜测,更没法去问。
她于是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做足了一个乖巧小媳妇儿的模样。
简铭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放下了歆儿。
歆儿不答应,被简铭一个肃然的眼神看过来:“爹爹还有正事。不许胡闹!”
歆儿见他庄重威严的神情,便不敢再闹了。
简铭转身看向季凝:“你就穿了这身儿?”
他的语气很有些挑剔的意思,季凝初时不懂,怔了怔才恍然大悟——
她的身上,还穿着昨日和哑巴大公鸡拜堂时的那套喜服,而且还因为穿着囫囵睡了一夜而皱皱巴巴的。
难怪简铭嫌弃。
“去换身素净的衣衫,再来见我!”简铭摆摆手道。
季凝瞥见他一身戎装,因为赶路也是皱皱巴巴的,还沾着尘土,很想也嫌弃地摆摆手:你也换身素静的衣衫,再也见我啊!
他还嫌弃她?
难道她就不嫌弃他吗?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