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凝从拜垫上起身, 腿都跪麻了，身形着实晃了几晃, 险些栽倒。
幸得简铭眼疾手快, 搀住了她。
虽说被简铭看顾照料，于季凝而言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可是眼下情形又和平时不同。
前面那位老太太正不错眼儿地瞧着呢！
季凝的双颊, 登时就红了。
她稳住身形, 轻轻地挣脱简铭的手臂——
老太太眼巴巴地看着呢，总不好一直扯着她的。
结果如何？
简铭压根儿就似没感觉到季凝轻轻的挣扎, 他依旧故我, 攀着季凝的纤细的手臂, 却也同时将力度把握得刚刚好, 不会因为力气过大而伤了季凝。
季凝：“……”
她能说简铭就是故意的吗？
若说之前看到她趔趄着, 省得她在老太太面前栽倒失仪, 是简铭手快，那么此刻呢？
简铭一个世家公子出身的，会不知道当着长辈的面这般, 实在是不合礼仪吗？
季凝分明感觉到, 端坐在那里的老太太脊背都绷直了, 眼睛都瞪大了吧？
倒不是她看到老太太如何了, 其实老太太依旧如原来那般四平八稳地坐在那儿。
可是季凝清楚地感觉到老太太的气场, 因为简铭对自己的看顾, 变了。
老太太表面上什么都没变现出来, 那是她养气功夫好，几十年积累下的喜怒不形于色。可是那内心里啊，只怕已经很不高兴了吧？
季凝心里暗暗叫苦：这位老太太是简铭的祖母, 她是不想得罪她的, 更不想在这位的心里落下不好的印象。
便是为了简铭待自己的好，季凝也不愿意触了老太太的逆鳞，到头来让简铭在中间难做人。
简铭似乎并没有这个觉悟，还像故意似的，触老太太的霉头……
季凝深深地无语了。
好一会儿，老太太无言。
简铭没瞧老太太，而是关切地打量了一番季凝，确认季凝无碍了，才转向老太太。
“孙儿和新妇送祖母回去歇了吧。”他又说道。
老太太面无表情的脸上，唇角边的皱纹几不可见地抽搐了一下，被简铭气的。
“我还没老到那么不堪呢！”老太太嗤道。
这是真动了气了……
季凝心忖。
实在不明白，简铭何以频频招惹老太太不高兴。
这其中，一定有她尚不知晓的内情吧？
只听简铭笑悠悠道：“老太太身体康健，是孙儿们的福气。”
老太太原是打算转身回自己的卧房，不想再瞧他们了给自己心里添堵了。这会儿听到简铭这般说，她眸子眯了眯，盯着简铭：“是吗？”
“是！”简铭答得极快，还朝老太太笑得很是真诚。
老太太鼻腔中轻哼了一声，不再看简铭，而是看向了季凝：“你带来的那两位嬷嬷，我留下了。难得遇到宫里的老人，能陪我说说话的。”
季凝乍闻“两位嬷嬷”，还愣了愣。
若非老太太此刻提起，她都几乎忘记沙嬷嬷和毕嬷嬷了——
当初太后赐给她的两个嬷嬷，她稀里糊涂进了简家的门之后，就没再见到她们的踪影。
老太太又道：“年纪大了，总不免想起以前的事。他们……”
说着，指了指简铭：“……孝顺归孝顺，却都孝顺不到我心坎儿上。”
言及于此，季凝还能说什么呢？
上一瞬还被简铭忤逆着，下一瞬这位老太太就能搬出“祖慈孙孝”的话头儿来。
季凝这会儿若是执意要回那两位嬷嬷，那成什么了？
那不就是明晃晃的，她不孝顺吗？
老太太曾经是先帝的乳母，年轻的时候定是常在宫中行走的，论起辈分，说句不恭敬的，连太后都算是她的晚辈。
若只是任由老太太留下那两名嬷嬷，陪着聊聊过往宫中的事儿，其实于季凝而言，并没有什么损失。
莫说是损失了，季凝觉得这样是极好的。
之前在简府的日子里，有简铭的种种呵护，季凝自问日子过得不差。
试想，如果这两个嬷嬷不在老太太这里，而是在自己的身边，说不定事事掺和、搅和，说不准自己在简家的事，都会被她们通过某种渠道，传到太后的耳朵里……
那幅画面季凝可不敢想象。
传到太后的耳朵里……
季凝的神情突地怔住。
她忽然福至心灵地捕捉到了，老太太留下两个嬷嬷的真正原因。
这个念头，把季凝吓了一跳。
她来不及收起投向老太太的目光，待得对上老太太审视的眼神的时候，方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太过放肆了。
季凝慌地垂下眼睛，而她的心跳却怦怦怦地急了。
她应该想到的！
应该想到，从她当初入侯府到如今，简家的人对她的态度，和对她做的事，缘何这般奇怪——
二太太因为什么？
一则是因着季凝代替了她侄女郑氏曾经的位置，而郑氏早亡，二太太认定季凝今日所拥有的一切，都该是属于她侄女的。
二则因为二太太膝下无子，她惦记着简家的一切，害怕简家的一切，将来都只能是简铭的，她谋不到这偌大的家业，心里不痛快。
所以二太太才会频频寻季凝的晦气，更会可着软柿子，比如简扬捏吧。
但是老太太呢？
她又为了什么，是这般的态度？
季凝笃定，当初自己盲婚哑嫁，绝不是二太太一个人能做得到的。
她忽的想起来一幅画面来——
那时候，她半夜里与简铭相遇，后来一同回来，看到的守在门口的两个人，一个嬷嬷，一个丫鬟。
如今回想那背影，嬷嬷是史嬷嬷，丫鬟则是……昨日奉老太太命请走简铭的那个，也是方才给简铭递拜垫的那个！
所以，老太太也参与算计自己了！
她为的，当然不是替逝去的郑氏抱不平，更不可能为了谋取家业。
老太太为的，就是太后，是皇帝！
说到底，就是不忿于天家对简家的赐婚！
这么些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在季凝的脑海之中转了一个圈。
季凝被自己的发现，惊骇了。
她依旧低垂着头，表面上做恭顺状，其实是怕老太太看到她内心的波澜起伏。
季凝这么一想一骇，便耽搁了几息，老太太的话音犹撂在那儿，没人搭理呢。
“怎么？你不愿意？”你不愿意留下两个嬷嬷陪我说话？
老太太的音声中，透着不快。
简铭蹙眉，担心地看了看季凝，便要替她开口。
季凝忽的抬眸，含笑道：“怎么会？老太太瞧得上她们，是她们的福气。只是……”
“只是什么？”老太太接得极快，一点儿都不像是老迈得思维迟缓之人。
“只是，她们在宫里惯了，恐怕伺候不好老太太。”季凝恭顺道。
她已经在猜想，那两个嬷嬷已经被老太太囚禁起来了。
“这有什么？”老太太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谁是天生就会伺候人的？调.教就罢了！”
季凝闻言，不由得在心里打了个寒噤。
她已经能想象得到，那两位嬷嬷，只怕早就被老太太调.教了。
季凝于是不再多言，而是如之前一般低眉顺眼起来。
“祖母做主便好。”季凝恭敬道。
她的神情瞧着，还真挺像那么回事的。
老太太挑眉瞧着季凝，嘴角缓缓扯开一个笑容来，却怎么看都不像是走了心的。
“你知道就好。”她说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徐徐站起身来。
简铭近步上前，想扶一扶老太太，被老太太无情拒绝：“我的话，没记住吗？”
简铭蹙眉。
他知道老太太所指为何——“我还没老到那么不堪呢！”
就是这句话。
简铭便不再多言了，由着老太太自矜地迈步转身，拔紧了脊背的背影，渐行渐远。
季凝的心情则颇为复杂。
这位老太太可不是二太太那种深宅妇人。这份骄矜，这份骨子里的自得，不是寻常深宅妇人能够拥有的。
这当然不仅仅因为她曾经是先帝的乳母，算得上是先帝的半个母亲，连当今太后都不得不让她几分情面；还因为她青年丧夫、丧子，老年丧孙，几十年来将简府的实权都掌控在手心之中。
那是只有做惯了上位者，才会具有的威仪。
季凝自问，至少现下，老太太的那份气度，她是学不来的。
还有老太太的眼神，每次老太太看向她的时候，季凝都觉得仿佛被整个看穿看透一般，仿佛所有的心思，都瞒不过那双见多了世事的眼睛。
季凝更敏锐地感觉到，老太太似是不大喜欢她的装扮……
准确地说，应该是不喜欢她身上的妃色长裙。
其实，穿那条蓝色襦裙来是最合适不过的；不过，这条妃色长裙虽然颜色鲜亮了些，绝不至于逾矩。
究竟是哪里，让老太太瞧着不顺眼了呢？
季凝随着简铭离开了老太太的房里。
简铭欲言又止。
因为身后跟着一众仆从，季凝看出来了，也没多嘴。
直到简铭让诸仆从各自散去，只留下亲信的两个，远远缀在身后，简铭方开口道：“老太太留下那两名嬷嬷，并非坏事。”
季凝眉心微挑。
简铭是在宽慰她，不要因为这件事而伤神吧？
“太后身边的人，相处起来，还是小心些为好。”简铭徐徐又道。
季凝蓦地抬头。
她已经听出了简铭的弦外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