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凝这场病来得快, 去得也快。
也全仗着她年轻, 身子骨儿底子不算差, 加上简铭的着意用心照料,三日之后,季凝的病便好了大半了。
这三日里, 简铭除了上朝和不得不处理府中事务的时候,几乎都陪在季凝的身边。
季凝的每一碗汤药, 都是他亲自从侍女手里接过来的。
初时,季凝拗不过他, 只能硬撑着一张红脸, 由着他投喂自己。
可是两日之后,季凝浑身有了劲儿, 便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让简铭喂了。
难为情是自然的,还有就是, 季凝多想了些——
她不想让常胜侯府中的下人们,觉得简铭娇宠自己娇宠得失了分寸。
自来家道败落,都是自内宅起, 而常胜侯府人多嘴杂, 若是因为自己而使得简铭失了在府中的威信,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说到府里的下人们,季凝这几日虽然没出了卧房的门, 却也敏锐地觉察到, 府中的下人们似乎和之前有些不大一样了。
究竟哪里不一样, 季凝说不清楚。
总之, 她病了的这段日子,府里面一定是发生了些什么。
季凝其实很想走出房门去看看外面。
简铭极遵医嘱,王供奉说不许季凝劳累,他就真个儿连门都不许季凝出的。
身体稍稍有了些力气之后,季凝也只得认命地在屋内转来转去地消磨。
实在闲得无聊,季凝很想捻起针线,做些活计开解。
仍是毫无悬念地被简铭阻止了。简铭甚至还虎着脸吓唬她,说她要是敢做针线活儿,就会像王供奉说的那般,病会加重,看到时候谁管她!
季凝嘴角抽抽。
她并不担心简铭不会管她,这段日子简铭待她如何,她心里是再清楚不过的。季凝甚至相信,就算自己再在榻上躺上一个月,简铭都不会对自己置之不理。
季凝只是不想让简铭为自己担心,于是她乖觉地不去动针线。
可是每日除了按时地吃药用膳、睡觉歇息,剩下的大把的光阴,也是无聊啊!
简铭看出了季凝的心思,便命人搬来了些笔记小说,读来给季凝开解烦闷。
简铭的身体壮健,底气更足,往往连着读半个时辰,声音都不会沙哑变弱的。
而季凝呢,常常是沉醉在他的声音之中,情不自禁地徜徉于书中的故事,然后酣然睡过去了。
如此几回,季凝也心疼简铭每日里除了操劳外面和府里的事,还得照顾自己,更要替自己读书。
于是,她便趁着简铭某次外出的时候,自己擎了一册书看。
季凝识字不多,不过笔记小说的字句原就没什么复杂的,她囫囵着也能顺下整个故事。
这么一来,季凝对读书这件事,倒生出了些更多的兴趣。
等简铭回来之后,她便央着简铭拿更多的书来给她看。
简铭其实对她带病读书这件事挺不认同的,原本他读书给她听,就是为了不让她劳神费眼睛,谁承想季凝竟自己看进去了。
简铭本想拒绝季凝,想告诉她,就算是想看书,也得等她病全好了的。可是最终,简铭也没能挨扛得住季凝哀求的小眼神儿。
若是这么拒绝了她,倒像是欺负她似的……
简铭心想。
虽然理智上他很清楚,季凝是故意用那种眼神儿瞧着他,让他心软的。
好吧!谁让他是她的丈夫呢?
做丈夫的,合该让着妻子、疼爱妻子,尤其要疼爱病卧在榻的妻子,不是吗?
简铭于是好脾气地亲自去书房,拣了几本适合季凝读的,既不晦涩,读了又不会添人烦忧的书,回来了。
简铭又与季凝“约法三章”,不许她每次读书超过两刻钟,每日读书的次数都不许超过三次。
季凝暗自吐了吐舌头,心道她每次看得入了迷,莫说两刻钟,两个两刻钟都不止啊。
而且照简铭的意思,合起来一日里最多也只能读半个多时辰,这够干什么的啊!
季凝没敢对简铭说这些,怕简铭知道了自己竟然这么“劳累”,对自己拘束得更厉害了,遂笑眯眯地和简铭讨价还价。
堂堂的常胜侯讨价还价起来,很不是季凝这个小媳妇儿的对手,最后的结果,季凝争取到了每次可以读三刻钟,每日最多可以读五次。
季凝对这个结果满意极了,禁不住抱了简铭的手臂摇啊摇的……
简铭被她摇着手臂,心里面像是瞬间被填满了棉花,软绵绵的;又像是少年时候某次顶着雷雨练武,险些被闪电击中,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就在手臂间冲来撞去。
不过,此时的感觉,又和当年不大一样——
季凝只会让他觉得心疼、心软,而绝不会让他有,面对不可预知的雷电的时候的那种,恐慌无措。
然而……
简铭挑了挑眉。
他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旁边桌上的几册书。
这丫头宁可自己读书,也不肯让我读给她听?
好吧,就算这丫头心疼我,怕累着我……可是那些书,比我更有吸引力吗?
如此想着,简铭心里面那种软绵绵、麻.酥酥的感觉,就被酸溜溜的感觉,替代了。
季凝不知道简铭的这些小腹诽。
倒是读书这件事,在季凝的眼前,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往日里,她也听说过“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之类的话。可当真自己静下心来读几本之后,季凝才渐渐明白:这“黄金屋”“颜如玉”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所读的,还只是些前人搜集的历代掌故之类的笔记小说呢,就足以开阔她的眼界了。
季凝越发觉得,这种“打法无聊”的方式,真好。
这么读着读着,每日里又被简铭照料着,还能听到简铭向她讲述少年时候的一些经历,季凝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生病是这般好的一件事。
岁月静好,大概如是。
季凝偶尔也和简铭说自己昔年在季府的事,拣些稍微能听的、不至于让人心生烦恶的事,说给简铭。
一则季凝嫌丢人,二则她也不想因为季府的事而败坏了自己与简铭的好心情。
何况,她现在和简铭,才做了多久的夫妻?
尚不至于把过往一切,都说给简铭听。
再关系亲密的人,也不是彼此之间无所顾忌的。
经过了这段日子,两个人对对方,都添了许多了解。
而现在,季凝终于能够走出这间卧房,而不被简铭埋怨了。
外面的阳光真好,暖融融的,不冷也不热。
季凝舒心地站在廊下,看着府里来来往往忙碌的仆从。
而每个仆从,在看到她的时候,甭管离得多远,都毕恭毕敬地向她行礼问安。
这情形,可与她病之前,不大一样了啊!
季凝清楚地记得,就在几日前,常胜侯府里大大小小的仆从,向她行礼问好了的时候,还都带着些“不得不”的意味。
仿佛他们只是慑于简铭的存在,以及季凝的主母身份,才不得不对季凝这般恭敬的。
所以,这短短的几日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季凝心里陡生一股子“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恍惚感。
可惜简铭此刻不在身边,不能向他询问详情。
季凝正疑惑间,忽听得远处有脚步声传来。
算不得十分的整齐,但也算不上杂乱无章。
季凝凝眸于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主院的尽头,很快转过来一行人,是一众仆从簇拥着几个孩童。
季凝挑眉。
那一行人中,抢在最头里的,一眼便看到了立在廊下的季凝,欢呼一声,雀跃着扑了过来——
“阿娘!”歆儿喊得特别响亮。
季凝看到她,心情都好了几分,自然而然地双臂一张,任由歆儿扑到了自己的怀里。
算起了,她已经多久没见到歆儿了?
皆因季凝病了,生怕将病气过给孩子们,遂当简铭说要孩子们来给季凝问安的时候,被季凝拒绝了。
季凝知道这是大家贵户的礼数。
自己这个做主母的病了,子女们无论是否是自己所生,都得来问安,甚至奉药侍疾,才是孝敬之道。
不过季凝觉得那些个礼数啊都是虚的,孩子们都还小,自己也没到七老八十的程度。
何况她这病来得及,季凝可不想为了那些虚礼数,而让几个孩子都有染病的危险。
季凝于是把自己的想法,和简铭说了。
简铭并不觉得意外,季凝的性子就是这样的。
然而他还是觉得,如此多少委屈了季凝。
侍疾问安这件事,就这么被季凝拦过去了。
她猜想着,大概是简铭离府之前,想着自己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又耐不住屋内憋闷,说不定是要出门的,遂令孩子们来给自己问安。
三个男孩儿倒还罢了,只是歆儿,几日没见到她,季凝其实很有些想她。
此刻搂抱着歆儿,季凝觉得她似乎又窜了个子。
小孩子总是一日一个样地长身体。
歆儿也很是想念季凝。
她抱着季凝的手臂,糯糯地问这问那,没个安静时候。
季凝一面应付着她,一面眼角余光察觉到了其他三个男孩,已经走近了来,一个挨着一个地立在距离季凝不远的地方。
看这架势,规规矩矩的?
季凝心里面犯起了嘀咕,觉得似乎哪里,很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