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早膳实在算不上“早”。
简铭与季凝用罢早膳, 天已近午。
因为关切着季凝的身体，简铭便催促季凝回卧房歇着, 又催促玉篆等人为季凝煎今日的药。
“哪有这么早呢！”季凝笑叹, “那药是就寝前喝的，侯爷忘了？”
简铭也是关心过切，总想着季凝早些好起来。
这会儿经季凝一提醒, 也自顾笑了：“是我忘记了。”
他却又催促季凝去歇息。
季凝实在觉得, 自己在侯府里除了做几样针线，便是吃了睡、睡了吃, 简直和个猪一样了。
她其实是很想替简铭分忧解难的, 不过这种事, 还得看简铭的意思——
是否让她插手中馈。
是以, 这段日子里, 季凝一直在细致观察着、咂摸着这侯门深府之中的人与事。
如此, 他日若由她上手管家的时候，她才不至于乱了手脚。
简铭又催促季凝去休息。
还亲自抱了一只书匣，宝贝似的。
常青随侍着, 想要接过去, 简铭不肯。
季凝：“……”
其实那只书匣里放着的, 是简铭此前为她抽选的那几本游记, 要亲自送到她屋中的。
几本游记而已, 这么宝贝, 旁人还以为他们侯爷得了什么无价之宝呢！
季凝轻笑, 越发觉得，简铭其人，其实挺有趣的。
简铭送季凝回到房中。
刚把那只书匣放下, 便有人登门。
“见过侯爷！见过少夫人！”一名衣衫齐整、模样周正的婆子带着两名从人, 给简铭与季凝行礼。
季凝抬眸，见这婆子的模样，是见过的——
此前季凝去拜见老太太的时候，这婆子就侍候在一旁，显见是老太太的亲信。
而季凝第一次见到她，还是在出入侯府那一夜，在祠堂之外，便是她搀扶着老太太……
“韩嬷嬷有事？”简铭自然是认得这婆子的。
他的音声平稳，听不出什么异样。
季凝忖着，这婆子应该没有什么恶意吧？
或是老太太有什么吩咐也未可知。
韩嬷嬷微微一笑：“不敢搅扰侯爷和少夫人。只是老太太有吩咐，让老奴来办。”
“老太太有何吩咐？”简铭问道。
他同时挺拔的身形自然而然地站在了季凝的面前，挡了季凝大半个身子，遮风挡雨一般。
季凝微诧，随即便明白简铭是在隐隐地保护着自己，为自己抵挡可能来自来太太的非难——
毕竟，那位老太太可不是个好相与的。
季凝心中温暖，不禁抬眸，盯着眼前简铭的身影。
宽肩阔背，巍巍高山一般……这个男子做她的夫君，是可以让她放心倚靠的吧？
季凝心口噗噗噗急跳了几下，继而便因自己脑子里的关于“倚靠”的想法，而涌上几分赧意。
韩嬷嬷跟了老太太几十年了，什么样的场面、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她乍见简铭如此，双眼微张了一下，旋即神色如常。
心内则已经暗暗记下了这一笔——
她来之前，老太太暗暗叮嘱过她，让她“机灵着些”“看看那屋里情状如何”云云……
眼下这光景，可不就是那屋里的情状？
简铭也算是韩嬷嬷看着长大的，她印象之中，简铭还没对哪个女子这般过呢！
韩嬷嬷心内盘算着，面上却笑得和善，回道：“老太太说让老奴带着她身边的针工娘子，来给少夫人量尺寸。”
此言一出，简铭和季凝皆觉意外。
好端端的，量什么尺寸？
莫不是老太太想给季凝做新衣衫？
那又何必？
季凝又不是没有新衣衫穿。
简铭脸色微沉。
他想说他的夫人自有他照料，不须老太太操心。
韩嬷嬷却抢在头里又道：“老太太还说，咱们侯爷到底是个大男人家，或有粗心想不到的地方，也是有的。少夫人自幼失亲少人疼，说不得有些思虑不周全的……老太太是位和慈的老人家，最是疼晚辈的。这不，就让老奴带了针工娘子来了？这位娘子最是手巧，她给少夫人量过了尺寸、做的衣衫，就是去拜见太后，都是使得的！”
她一番话啰哩啰嗦地说完，简铭的脸色已经不大好看了。
季凝初听的时候，心内还忖着，是否是老太太当真觉得简铭是个大男人家，粗心大意什么的。虽然，季凝一点儿都不觉得简铭粗心。简铭待她细心入微处，她屡有体会。
听着听着，季凝就听出这韩嬷嬷话头儿的不对味儿——
说她“自幼失亲”，说她“少人疼爱”，这是在暗讽她的出身不好，命数又不济吧？
就算这点是季凝多想，那么后面的呢？特意强调针工娘子手巧，她做的衣衫，穿上都能去拜见太后，又是什么意思呢？
季凝不是傻的，她只思索两息，便明白了老太太话中的深意，究竟为何。
老太太在挑剔她，挑剔她初次拜见穿的那身妃色长裙，太过……刺眼了吧？
若非要认真计较，初次拜见府中的长辈，确实该穿得低调些。季凝也想来着，可是她最开始上身的那件蓝色襦裙，被歆儿闹得褶皱了啊！
如果她穿着那件看似“得体”，却有着褶皱的蓝色襦裙去见老太太，那位老太太又会如何？
只怕更会挑剔她不知道尊敬长辈吧？
季凝算是想明白了，无论她如何穿着，那位老太太恐怕都会挑出她的毛病来。
不是衣衫的毛病，就是旁的毛病。老太太存心想挑，难道还挑不出来吗？
这会儿来的，就算不是针工娘子，也会是旁的人。
想明白归想明白，季凝却无法平和面对。
她自问对那位老太太极尽恭敬。那位老太太之前算计她也罢，当场难为她故意絮絮叨叨的不让跪着的她起身也罢，季凝都忍下了。
谁让那位老太太是简铭的祖母呢？
季凝不想提什么“出嫁从夫”，她为的，是简铭待她的好。
她不愿让简铭因为老太太对她这个孙媳妇不满意，而左右为难。
季凝该忍耐的都忍耐了，可是老太太如何了？
其实今日之事，老太太大可不必如此。
纵然她对自己的衣着有所不满，她满可以私下里单独告诉简铭，让简铭再为自己添置衣物也就是了。
老太太却这样大张旗鼓地张罗起来，唯恐阖府不知道她对季凝不满意似的。
不止如此，老太太还让韩嬷嬷带了什么“就算是拜见太后也是使得的”这种话。季凝没法不想到，老太太是在提醒她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
她这个所谓的“景贤公主”，根本就不是太后的亲生女儿，跟皇家也是半点儿关系都没有。
她季凝，不过是个“自幼失亲”、没有母亲疼爱的人罢了。想在常胜侯府中立足，就得守常胜侯府的规矩，遵从常胜侯府长辈的吩咐。
季凝抿唇，心中酸涩难受，委屈得紧。
太后义女的身份，难道是她自己强求来的？
景贤公主的封号，难道是她自己强求来的？
嫁入常胜侯府，难道是她自己强求来的？
莫说什么强求了，她如今这般，都是被命运推着架着，走过来的。可有一个人问过她，是否乐意这般？
只因为她自幼没有母亲的庇护，便活该被人欺负，活该被人算计……
这些事不能细思，季凝也从来不愿细思。
此时，这些心绪被激涌起来，季凝越发觉得委屈，难过。
如果，她现在任由那个针工娘子被韩嬷嬷指挥着，给自己量尺寸，任由她们摆弄，她是不是就屈.辱到了极点了？
明知对方欺负，明知屈.辱，却无法抗争，只能忍受，还要回以对方顺从，还要报以得体的笑，这不是屈辱到了极点，又是什么？
韩嬷嬷絮絮地说了一番老太太如何如何的话，便打量着季凝。
见季凝抿着唇没言语，韩嬷嬷眼皮翻了翻，心里哼哼了两声。
老太太的话是什么意思，她这个伺候了几十年的，会不知道？
这样轻狂的，又迷得咱们家侯爷糊涂了的女子，就该让她知道知道这侯府里的规矩！
她们家侯爷在老太太眼前，都那般护着这女子，私底下这女子还不定怎么狐媚子呢！
韩嬷嬷又暗哼了一声，对季凝的反应十分地得意。
于是也不管季凝是否言语了，朝身后的针工娘子一抬下巴。
那针工娘子会意，便趋前去，想要为季凝量尺寸。
冷不防被一只健壮的手臂横挡住：“慢着！”
简铭的声音，如他横出的手臂一般，容不得人忽略。
那针工娘子也是府里的老人，知道简铭是个什么性子，遂不敢再造次，只向前迈了一步，便不敢再越雷池。
韩嬷嬷听到这一声，心头也是震动。
她以为，简铭始终在一旁不作声，是默许了。原来，竟是……
“侯爷还有什么吩咐？”韩嬷嬷竭力赔着笑脸。
“没什么吩咐。”简铭冷声道。
韩嬷嬷闻言，嘴角抽了抽。
“那侯爷的意思……”她瞄了瞄简铭横伸着、分毫没有退意的手臂，脸上的笑纹都快要维持不住了。
简铭虎着脸，唇角勾了勾：“我的意思？”
韩嬷嬷喉咙发紧，总觉得那张俊脸让人害怕。
“本侯的意思，”简铭高扬了声音，道，“今日的事，是本侯思虑不周，与凝儿无关。”
屋内的人都禁不住抽气，因为那句“凝儿”。
“韩嬷嬷请回吧！”简铭一字一顿又道。
直接下了逐客令。